在这个宽阔的巷道中,已然是挤满了人。

    数百名士子被一大帮捕快和兵丁用人墙拦住,身穿三品官服的年轻人则是踩在一块用来压咸菜的方形石头上,这里的场面显得离奇的安静。

    林晧然的下颌蓄着了稀疏的胡须,沐浴迎面吹来的一股寒风,整个人如同石像般岿然不动,而前面的数百名士子鸦雀无声。

    面对众士子殷切的目光,他显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林某人年不到三旬,入仕不足六载,皇上却将我提拔到礼部左侍郎的任上。我林某人自认有些小才,亦是替朝廷和百姓做了一些实事,但心中甚为忐忑。在回到京城之后,便是匆匆进宫面圣,想要婉言谢绝。皇上却是言明:本官之所以能够升迁礼部左侍郎,乃因圣明天子赏罚分明。因林某人此次治盐有功,此次升迁既是对我这位有功之臣的嘉奖,亦是向百姓树立的榜样。”顿了顿,朝着西苑的方向拱手道:“如此说来,林某人此次破格出任礼部左侍郎,非传言朝廷要我林某人清理宗室禄米之弊,乃天子圣明之故也!”

    虽然他知道此刻士子想要什么,更希望他说些什么,但他却是不得不将一些事情说清楚。这礼部左侍郎是他治盐有功得来的,朝廷委以他清理宗室禄米的传闻是假的。

    面对着这一起的阴谋诡计,他决定堂堂正正应对,将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

    听到林晧然的这一个解释,简直是给这数百名群情激扬的士子泼了一盆冷水,令到很多士子当即便是懵住了。特别是那些一心想要献策“拯救社稷”或“博取声名”的士子,这简直就是扎心之言。

    在这一刻,很多士子都希望这并不是真的,这并不是他们希望得到的答案。

    跪在地上的唐三则是第一个不干了,当即便站起来质问道:“敢问林大人,现在宗室每年需要耗费八百万石禄米,而朝廷岁入不过四百万石,这朝廷如何能够供养得起宗室?朝廷明年是否得加征百姓赋税?你现在既是礼部左侍郎,现在正处于大明生死存亡之际,那便应当扛着这个拯救苍生的重任!”

    话说得合情合理,整个人显得声情并茂,给人一种很强的感染力,无疑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

    很多士子听到唐三这一番言论,亦是纷纷进行响应,觉得现在正是危急关头。哪怕京城的传言不实,林晧然亦是应该接过清理宗藩禄米的担子。

    林晧然心里颇是无奈,他不过是小小的礼部左侍郎,上面有阁老和六部尚书,哪怕礼部还有着一位拿着礼部堂印的李春芳,结果这帮士子偏偏前来围攻自己。

    他知道这个时候讲这些东西没有用,便是对着唐三进行回应道:“生死存亡?若是事情真的如此急迫,那么请问这几年每年八百万石的禄米究竟何而来?朝廷可曾加赋于民?”

    “这……”

    众士子一时语塞,不由得面面相觑,显然很多人都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只是林晧然的这一个问话,无疑击中了他的心口。既然每年朝廷税收四百万石,那么这几年的八百万石宗室禄米从何处而来,天下为何还不大乱呢?

    “自然是贪官污吏盘剥百姓!”有一个士子已然是愤青,当即便找到一个答案道。

    只是话音刚落,旁边的一个年长的士子便是回应道:“贪官纵使是盘剥百姓,那也是进了贪官的口袋,怎么可能会拿出来给朝廷赡养宗室!”

    又有几个异想天开的士子想到了其他的可能,但即刻被旁人给否了。

    林晧然知道这帮士子确实有一颗爱国之心,但过于钻研四书五经令到他们看待问题显得狭窄,便是对着众士子解释道:“这漕运过的是四百万石粮食是漕米,咱们大明每年的岁入税粮逾二千万石,除此之外,还有盐税和杂课钞等收入。虽然宗室禄米的问题很是严峻,朝廷现在亦是正在想办法解决,但并非如同京城传言的那般,已经到达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这倒不能全怪这些士子无知,而是林润巧妙地动用了对比的方式,拿出押解进京的漕粮作参照。很多士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四书五经上,对数字和朝廷的实际粮税收入并不清楚,再加上被有心人带了节奏,便是群神激昂地参与其中,真以为大明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险境之中。

    众士子听着林晧然的这一番解释,亦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哪怕对林晧然不信任,起码他们亦是清楚地知道现在天下并不乱,那么问题便没有想象中的恶劣。

    林福将众士子的反应看在眼里,便是不动声色地望向了林晧然,心里生起了佩服之情。

    林晧然将众士子的反应看在眼里,当即趁热打铁地道:“我从小便是熟读四书五经,自是明白诸位的拳拳报国心。只是宗藩禄米滋事体大,亦不可能是我一个礼部侍郎能定夺的,此事还得进行延议方能决断!”

    “林大人,不知何时延议?”有士子当即配合地询问道。

    林晧然微微一笑,打起官场的太极拳道:“现在已近年关,朝廷即将召集诸位大臣举行明年的财政会议,这个事情怕是避不过去的!诸位,现在天寒地冻且天色不晚,当心染了风寒,还请现在便散去吧!”

    如果能够顺利将这帮士子打发离开,虽然他恐怕还是避不开宗藩禄米这个雷区,但短期的压力无疑能够削减不少。

    众士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已然不想再继续围攻林晧然了。

    唐三失望地将那份拯救天下苍生的国策揉成团,却是对着林晧然大声地质问道:“敢问林大人,自古都是帝心难测,本朝诸多重臣皆是不敢任事之辈。若是皇上让您清理宗室禄米之弊,你可敢担此大任?”

    此话一出,原本准备离开的士子亦是停下了脚步,显得好奇和希冀地望向了林晧然。

    捕头张虎的眼珠子一转,当即上前大声地指责道:“大胆,皇上和诸位大人亦是你一介书生能够妄论的!”

    “我等只是想知道林大人是有担当的大丈夫,还是表里不一的小人,故而想知晓林大人会如何做!”唐三面对着张虎的指责,显得很是硬气地回应道。

    这话显得颇为无礼,气得林福和张虎便是想要上前挨这个人一顿。

    林晧然想要收拾一个书生,不过是点了点头的事情,只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数百名士子,而这唐三已然是借了士子们的势。

    他终究是要顾及声名,面对着在场士子的目光,便是直接给出承诺道:“如果朝廷要林某人清理宗室禄米之弊,林某人自然是责无旁贷!”

    虽然他知道说出这个诺言,将会给自己带来一定的麻烦事。只是有些事总归得做,有些事情总得去担当,毕竟他确实是想要改变这个腐朽的王朝。

    当然,他一直还是以革新派自居,却不能眨眼说瞎话,认为朝廷不该削减宗藩禄米,更不能给人一种不敢任事的把柄。

    “在场诸位可都要听清楚了!林大人,今日所言,他日还请勿要不认账!”唐三对着众士子提醒了一句,便是对着林晧然正色地道。

    张虎的手当即扶在了刀柄上,不仅感受到了唐三的不敬,明显带着一份深深的恶意。

    林晧然知道这名书生定然是受人指使,当即冷哼一声地回应道:“我林晧然行事光明磊落,又何须你这种人督促!”说着,又对着众士子朗声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今日在此与诸兄共勉!”

    除了一小部分居心叵测的士子,绝大多数的士子对林晧然都是极为恭敬的。现在知道了京城的传言不实,又得到了林晧然的明确表态,便是纷纷进行回礼。

    林晧然跟着众士子告辞,众士子显得彬彬有礼地回礼,旋即让出了一条过道。

    唐三虽然心有不甘,但已然是感受到了林晧然的威风,显得灰溜溜地退到边上。

    林福则是递给张虎一个眼色,示意他望向那边的唐三,张虎则是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林晧然重新钻进轿子,正襟危坐地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按说,在探明皇上的心思,这宗藩禄米一事是万万碰不得。只是他明知道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但却不得不接下此招。

    这确实不是一件好差事,甚至是一件注定得罪皇上的差事,但他亦是扪心自问。如果宗藩禄米如此演变下去,大明百姓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而这个腐朽的王朝又能坚持多久?

    朝廷一年的粮税收入是二千万石,既要维持朝廷的日常运转和开销,又要承担大明军队的兵饷,却还要拿出一大笔来支撑着朱家子弟的锦衣玉食。

    虽然大明后面的毁灭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但宗室无疑是重要的一方面。这养六十万军队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要负担起足足六十万朱家子弟的锦衣玉食,成为拖垮大明财政的一大弊病。

    如果现在不想办法解决这个弊病,或者仅仅是减缓一下病痛,这个王朝定然还是要灭亡,华夏子孙又要遭受重大的变故。

    有时他心里亦是很认真地在思考一个问题:他推动大明开海和清除盐弊,真的就能拯救这个王朝?能够让华夏子民站到世界之颠?

    在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换上了士子服饰,便是携带着妻子吴秋雨一起前往槐树胡同的吴府。在傍晚降临时分,吴山这才从吏部衙门回到家中。

    吴山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但实质比徐阶还是大上三岁。经过这近一年的吏部尚书生涯,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春风得意,反倒是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林晧然看到吴山如此,心里亦是暗叹一声,便是上前施礼道:“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你现在已然是礼部左侍郎了,今后便少些过来吧!”吴山见到林晧然的时候,却是板着脸说道。

    吴母和吴秋雨亦是来到前院迎接吴山,在听到这个话的时候,二人却是认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一般,显得不可思议地对望了一眼。

    林晧然微微一愣,但旋即便是苦笑地施礼道:“小婿领命!”

    人跟人终究是不一样,像杨博把持兵部,恨不得整个兵部都是他的人。而严世蕃掌权之后,更是恨不得全天下都是严党。

    只是偏偏这个岳父并不喜欢搞这一套,已然是信奉着“君子群而不党”的圣人教诲。

    这个便宜岳父在吏部没有借机培植党羽亦就罢了,竟然连自己这个女婿都要避讳,当真令人无奈,亏自己跟杨富田那帮人还想着如何将岳父推出首辅的宝座。

    眨眼间,冬月悄然过去,腊月已然到来。

    一场大雪又是飘落在顺天府这片大地上,这片平原披上了厚厚的银装,郊外呈现着一望无际的雪地。这座巍峨的帝都亦是染上了银装,屋顶和路边都是白色的雪。

    由于年关即将,北京城渐渐多了一些年味。特别是大雪封了运河,很多靠着运输营生的商贩和百姓纷纷回到城中,令到北京城平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息。

    身处内城的六部衙门亦是面临着这场风雪的考验,那些大佬的签押房都生起了炭火,而最舒服的当属正堂官的火房,很多官员都躲在暖室之中。

    林晧然比很多朝廷大佬还要怕寒,同样躲在礼部左侍郎的签押房中。

    在经过半个月的适合期后,他对礼部的大小事务已然是处理得妥妥帖帖,哪怕是那些在这里呆了几十年的老吏私底下都对林晧然的能力称赞有加。

    房门被突然打开,一股夹带着雪花的寒风伴随着一个人影进来,但门旋即迅速地关上。

    仪制司员外郎龙池中先是拍掉身上的雪花,这才进到签押房,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下官龙池中拜见林部堂!”

    林晧然跟龙池中的关系不错,便是继续处理着手头的事务,头亦不抬地道:“方正兄,你来了,有什么要事吗?”

    “林部堂,请看!”龙池中来到书桌前,脸色古怪地将一份奏疏递过来道。

    林晧然放下手上的活,伸手接过了这一份奏疏,打开便是看到跟这时代官场格格不入的丑字,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东西,却见开头写着:“微臣南洋巡按林平常启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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