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秋入冬的瞬间是极为寒凉的，风一吹便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翰林大人没有关上书房的窗子，冷风从外袭来，和屋子里的炭火气交杂，冷热交替。
“其实她打水漂的技术从来没有长进。”翰林大人突然发出一声叹息。
良久后，他又自顾自地笑笑，看着沈如悦面前的手札，怀念起那年河畔，如青柳般搔动人心的少女。
在半个月来，沈如悦对这个故事有着好奇，也有探究。
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江南的风吹到脸上，柔软缠绵，风中还有那个少女明媚的笑声。
“大人，节哀。”她憋了许久才冒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说完她便觉得说错了，洛姑娘已经去世数十年，翰林大人心中已经不是骤然失去爱人的哀伤了。
那份还未弥漫的情意和悔意不断发酵，生根，已经成为了眼前中年人的执念。
沈如悦方才匆匆翻阅了洛姑娘的手札，其中写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少年。
说他如何古板，好似继承了她爹的体统，叫她生气，又说少年命苦，自己勉为其难照料一二。
言语间可以窥见少女天真活泼的性子，语气骄傲，却不娇气。
翰林大人轻笑起来，说：“她会等我的，等先生仙去后，我便跟着去。”
“只是可惜，我眼角生出了皱纹，皮肤也不如当初年轻，她却是在最好的年纪离开，难免生出一些踌躇。”
一向威严的翰林大人是无数书生秀才的精神支柱，因为他大力推动的改革，让很多针对文人们不合理的政策制度都被废除，可以说，如今的科举盛况和翰林大人离不开关系。
而这样一个足以名垂青史的男人，却在担心自己去了地府还能不能配得上年少的情人。
沈如悦眼眶一湿，她不想被翰林大人看出她在为他们的故事感伤，怕对方觉得自己在同情他，便低下了头，用指腹摩擦着磨损的手札封面。
真想见见这个“离经叛道”的姑娘啊！
她不无遗憾地想，她自己是因为来自未来，在已成型的思维上思考男女问题，而洛姑娘却是继承了母亲的大胆和才学。
恍惚间，沈如悦好似看到了翰林大人瞬间老了十岁，沧桑写了满脸，她抿了抿唇，想要安慰也无从下手。
只是，她突然想到，既然其林老先生是如此古板之人，如何会默认自己的存在？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
沈如悦对此感到不解。
翰林大人得知后，说道：“先生对当年的事心存内疚，他从未想过洛姑娘会在花一般的年纪离开。”
先生因为夫人的遭遇，心中痛陈，说什么也不愿让女儿再踏上那条路。
他看得出少年少女之间的情愫，他想，或许二人成婚后，有着家庭的捆缚，或许少女会忘记这些异想天开的志向。
谁知，少女终究是带着遗憾离去了。
这本手札是少女随身携带的，上京赶考也带来了，一路上，即便是路途遥远，她依旧苦中作乐，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写了下来。
写到带她们来京的人时，她是这样说的：为何他派来的人这般无礼？难道京城便是如此？还是他被人骗了，花钱雇了个不中用的人，真是费解。”
“等到了京城，见了他，定要好生说说他，最好把雇人的钱要回一半来，不然实在难以解气。”
少女的气性在短文间流露，她下意识地认为少年被人骗了，即便两年未见，她始终站在少年这边，赤子之心，一如既往。
状元郎带着两个重要之人的尸体和这本手札赤条条地回到了杭州，先生看到毫无生气的女儿，当场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状元郎已经办好了一切，就等着先生主持大道了。
先生颤抖着手摸着女儿的脸，心中悲怆，状元郎站在一旁，将京城发生的事儿全部托出。
先生沉默了，状元郎默不作声地将手札递给了他，说：“先生，您或许该看看洛姑娘写的东西。”
先生一直反感少女深陷此事，生怕女儿再奔赴了夫人的下场，知道她在写东西，也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甚至还撕过少女的手札。
那时，少女已经从碎嘴的邻里口中得知了那些陈年往事，默默地流着眼泪捡起自己的手札碎纸，固执地将它们缝制在了一起。
里面写满了她的心事和想法，在少年未出现前，她的手札中大都是对父亲的抱怨，却又认为自己该理解他，矛盾的很。
终于，先生翻看了少女的手札，看到那些温情的随笔文字，看到少女在文章中对他的不解，哭了出来。
“他说过，若是早知洛姑娘的年岁如此短暂，他该让她肆意而为的。”
翰林大人淡淡道：“先生看到你之后彻夜未眠，我去看望他时，他跟我说，他看到了洛姑娘该有的样子。”
翰林大人的话让沈如悦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自己还是沾了洛姑娘的光，怪不得她总觉得其林老先生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想要靠近又保持距离。
“这样算来，我其实也算是拾人牙慧。”
沈如悦对洛姑娘母女都很敬佩，自己深陷泥沼，却从未放弃将手伸向光明，只是她们缺少了那一根稻草而已。
她继续道：“先前和大人讨论过的事我定然全力而为，只是我想问问大人，女子参加科举后，是否能够从仕？不然科举考试的意义在哪儿？”
“这就是你的任务了。”
翰林大人又将球踢回给了她，浅笑着说：“等你通过了科举考试，看到了更高的层面，或许才能取得更深的见识，而我，不过也是其中被蒙蔽的一员罢了。”
自古以来不是没有女官的先例，只是女官大都是负责宫廷或是坊间，没有人参与过朝廷的政事，这也是沈如悦从一开始便想到的点。
或许，真的只能亲身经历，才能遥想未来。
二人对视一眼，在默契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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