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通州码头上,此刻早已被大大小小的拉货马车挤得满满当当,行人通过都难。

    不过这也只是对于普通人。

    当一行浩大轿队行至码头时,无论是货车,还是苦力脚夫,都纷纷侧让开一条道路来容其通过。

    不因别的,只看那一行人分明衣着华贵,却偏偏一副执事婆子打扮,连带着几顶两人抬的大轿子,还有仆役骑着马匹护送,常年在皇城脚下捞食儿吃的,哪还不知道是贵人出门。

    贾瑛领着一行人下了船,早有随行的仆役上前接洽,说明情况。

    未几,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个二等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行至几人跟前儿,向贾瑛请安道:“荣府管家林之孝见过瑛二爷,老太太并两位老爷、珍大爷派奴才来接您回府。”

    又向黛玉问道:“问姑娘的安,姑娘一路劳顿。”

    黛玉秀帕遮面,只是微微点头,也不回话。

    贾瑛才道:“劳烦林管家并一众执事,此处人多,不是叙话的地儿,咱们这便回府吧。”

    林之孝自不拒绝,遂请两人并一同上轿,另一边雨村正犹豫该去向何处,却听林之孝道:“雨村先生也一并请了。”

    可见府中安排周全,而贾雨村能得此遇,也是沾了贾瑛同黛玉的光。

    谁听这边贾瑛却道:“请玉儿妹妹、雨村乘轿便罢了,我却坐不得,有马没有,匀我一匹。”

    这是为何?无他,唯晕轿尔!

    原来贾瑛之前也乘过轿子,只是他总嫌弃轿内空间太过狭小憋闷,尤其是这种两人小轿,坐起来一颠一颠,简直比坐船还难受。

    林之孝当即唤一名仆役牵来马匹,匀于贾瑛。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了码头,却听这边林之孝和周肆伍并马齐驱聊了起来。

    两人都是贾家世仆,这些年虽不常见,可年轻时也一块儿厮混过,这会儿见面自然要回忆感叹一番。

    待得之周肆伍随东府二姥爷从了军,还混了个世袭千户,林之孝不免一阵羡慕。

    周肆伍积攒了军伍习气,说话也直,只道:“不过是个没实缺的,老爷在时,还能任一官半职,老爷去后,我便也熄了在军伍厮混的打算。”

    即便如此,林之孝依旧感叹不已,有了官职在身,就算不脱奴籍,做仆役身份待遇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是随主子从军伍中出来的,你不见东府的焦大,就算再不好,府里也得供养着。

    再说贾瑛此刻,骑在马上看着四周指指点点的人群,以及越来越近的京城,心中竟然有了种忐忑之意,竟然真有种“林妹妹入贾府”的感觉。

    贾瑛自己都被自己的这种心境搞得有些纳罕,思忖一番,却也了然了。

    这里毕竟是红楼啊!

    偏生自己此生还是贾府的正派子孙,若是能托生到寻常人家该多好啊!

    嗯,最好是冷子兴那样的,做个安安静静的看官,他不香吗?

    非要入那幻情司、下这炼狱场走上一遭,多累呀!

    面对这样的时局、面对这样的贾府,他该如何自处?

    原本他也想过,左右自己身处南疆,离着京城万八千里,索性避世不出算了,可又觉得被动,白瞎了这一观盛世的大好机会。

    实在不想钻在山沟沟里,那索性去京里谋个官,开府单过也成。

    可他的父母得入宗啊,更别说,在他年幼时,贾府还专程派人到南疆去接他回去。

    人活着什么最重要?不就是这份亲情吗!冷了有人念、遭了罪有人关心、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有人帮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还能有个靠处。

    就像那刘姥姥一般,进府里打个秋风,都能过个丰年。

    这就叫——亲戚!

    可如今真儿个下场了,他又心里犯愁,那么大一家子,让他如何去改写结局?

    正想到烦闷处,贾瑛瞥见黛玉乘坐的官轿,心道:“亏得还有人与我同样的心境。”

    想罢,便打马行至黛玉的轿子旁边,寻找安慰去了。

    毕竟,你心糟,还有比你更甚的,这么一想,会不会快乐些?

    “玉儿妹妹!”贾瑛一脸笑意的喊道。

    黛玉掀开帘子问道:“二哥哥唤我何事?”

    贾瑛道:“玉儿妹妹,何必把自己锁在轿子里面熬着呢,你不是想知道这京城如何吗?此距府上还有一段路程呢,何不掀开帘子看看外面?”

    黛玉娇恼道:“二哥哥还有心思打趣我!”

    又忧忧道:“二哥哥,我只觉此刻心里七上八下的,那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她们会不会喜欢我?脾气怎么样?这些都不知道,哪里还有心思看外面的景象。”

    见黛玉如此模样,贾瑛心道:“果然,真儿个就有个比我还能为难自己的呢。”

    贾瑛不由邪邪一笑,心中顿时轻快了许多。

    黛玉一时更恼,娇叱道:“二哥哥,你还笑我,果真我是没人疼的,亲娘没了,爹爹也不管我了,连你也笑话我......”

    说罢,便是双眼一红,泪珠儿潸然而下。

    贾瑛才知不好,一时间怎就忘了这位是来还泪来的,可自己又不是神瑛侍者,好不好的,打趣她做什么!

    急忙劝道:“好妹妹,都是为兄的不是,你既不愿看,那不看便是,万不要再哭花了脸,待会子还要见人呢!”

    黛玉自也不愿在人面前落了不好,这才停罢。

    贾瑛不由心叹道:“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此言果真不假!你看眼前这位,说来就来,说停就停,龙王爷来了都管不了。”

    不过他也到底是担心黛玉,又开口宽慰道:“玉儿妹妹不必想太多,也不用其理会别人如何,只需知晓,那府里有不忘你在扬州孤苦无依、不远千里也要把你接来的亲外祖母,还有两个嫡亲的舅舅,几个和你差不多大的表姊妹,既是嫡亲的,又怎会嫌贫爱富。

    再不济,你还有我和你思贤姐姐,总不会教你孤单就是了。”

    黛玉听了也觉有礼,当先点了点头。

    贾瑛微微一笑道:“怎么样,这会子可心安了?”

    黛玉怎肯轻易谅解,不满道:“亏你还是当哥哥的,有这些话,何不早说给我听,却偏偏看我一路的笑话,哼。”

    贾瑛见着情形,心知黛玉早原谅了他,只是嘴上不依,心里也松了口气。

    接着一路,黛玉的话匣子倒是打开了不少,还不是指点指点京城的风物。

    人若是没了忧愁,这时间就过得飞快。

    从张家湾到京城,十几二十里的路程,眨眼就到了。

    过了朝阳门,再走几里,宁荣街便近眼在望。

    一入宁荣街,叫卖的,算命的,唱曲儿的,卖艺的,吆喝着招呼客人的,热闹景象不一而足。

    这条街上的人们大概是见惯了府里的人,远远就认出了是贾家的轿队,早早就自觉分立两旁让出道路,同时还好奇的张望着这是哪个贵人回府了?还多了几个生面孔。

    荣府里的管家婆子们早早便在门口候着了,这边人一冒头,那边便有仆役跑回去报信儿。

    另有执事前来引轿队从西角门入。

    贾瑛未跟着往西角门去,而是唤来周肆伍父子,先交代了一番,这才向着大门走去,此刻荣府正门半开。

    贾瑛正待拾级而入时,只听外面的大街上隐约有哼唱的声音传来,似乎这曲儿有些熟悉。

    贾瑛静步竖着耳朵细听,回身四下转望。

    这才在远处的人群中看到一邋遢的跛足道人,口浊不清的哼唱着写尽红楼的“好了歌”。

    贾瑛目光微微一凝,有心走上去细看一番,几步迈出,却又犹豫驻足。

    那邋遢的跛足道人似也望了过来,不再哼唱,反而口中呢喃着什么。

    贾瑛看其唇语,可不正是“好了”二字。

    “二爷!”旁边管家轻唤。

    贾瑛回神,不再理会那道人,随着管家自正门入府去了。

    黛玉那边如何,贾瑛却不知晓,按理他是府上男嗣,该先入府拜见族长家主,再去西苑给贾母请安。

    至于说为何不直接去宁府,这却也有说道。

    一来荣府这边尚有祖宗一级的长辈在世,另外东府那边,贾珍要比贾政与贾赦矮上一辈,而贾敬又不在,也为了方便,贾珍领着东府一众索性也到荣府这边来了。

    荣禧堂,贾家的一众嫡系爷儿们都在此处。

    贾瑛入内,率先向坐在主位的贾赦、贾政拜道:“侄儿拜见大老爷、二姥爷,给二位叔父请安。”

    “快起,快起!”

    老好人、真君子贾政率先出声,并将贾瑛扶起。

    贾赦正经场合,话语向来不多,尤其这种两辈人重逢的煽情场面,索性都交由兄弟维持门面,也只是向着贾瑛和善的点了点头。

    贾政抚着贾瑛的肩臂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贾瑛回以笑容,情真道:“让二老爷记挂,是侄儿不肖。”

    贾政连说:“哪里如此,哪里如此!一家人本就应该。”

    这边话毕,贾瑛又转向贾珍抱袖一礼道:“给珍大哥见礼!问珍大哥安!”

    贾珍是个专门不干正事儿的,不过驴粪蛋子表面也光,只拉着贾瑛的手臂道:“兄弟回来了便罢,省得家中长辈弟兄记挂,在家里总归比外面的好,如今咱们兄弟相距,合该府上热闹热闹了。”

    这话却是说宁府那边,子嗣尚比不得荣府,往日里就显单薄冷清了些。

    也就是如此,贾珍才不忘在胡混的时候拉上贾琏一道儿作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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