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来索命啦!鬼魂来索命啦!”

    再后头追来的军法队正要嘲笑无稽,一抬头,就看见月色蒙蒙,沙气腾腾,未灭的烟气月色之下,地平线上,一蹦一跳走来一群人。

    人数不多,稀稀落落,但步姿太奇怪,衣着打扮也太熟。

    正是先前死在战场上的两方士兵,大乾也有,辽东也有!

    这些死尸以一种同样的韵律,一蹦一跳,越过凄凄月岚,向他们蹦来。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震慑得所有人呆若木鸡,五色原上猛然安静下来,隐约便能听见极其细微的铃声,叮当,叮当。

    响在这大战之中血月烟气里,细微而渺淡,却听得人浑身发颤。

    辽东士兵也有混不吝的,乍一看失了魂,再随即却觉得这一定是大乾士兵装神弄鬼骗人,勃然大怒,冲上去道:“叫你们装!叫你们装!”

    然而他狂冲,举刀,脚下沙土腾起三尺,那些“人”依旧不急不慢地蹦跳向前。

    “咔嚓”一声,辽东士兵的长刀,砍下了最前面士兵的手臂和半边肩膀,一大串东西落地,鲜血却只浅浅一点,那士兵依旧闭着眼睛,一蹦一跳,跳过挥刀的士兵身侧。

    那辽东士兵怔怔举刀,看着经过身边的人,一蹦一跳,一蹦一跳,“人人”脸色青灰,双目紧闭,额心正中点着鲜血,浑身血迹斑斑,有人心口有洞,有人肠穿肚烂,都是致命伤。

    他开始发抖,越来越抖越来越抖,蓦然将刀一扔,撕心裂肺喊一声,“诈尸啦!”转头便奔。

    这一声便如撤退信号,怕神更怕鬼的辽东士兵猛地又卷了回去,狼奔豕突,连前头正好陷入蝎子营和血骑的包抄都不顾了。

    站在山坡上的狄一苇此刻才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三湘布政使司有“赶尸”的传说。若有那乡人死异乡,家人想他叶落归根,便请了赶尸人出手。赶尸人夜半响起铃铛,新死的,心口一口热气未散的尸首便会起身,赶尸人将鲜血滴入他们眉心,他们便会听着铃铛,一步一蹦,跟着赶尸人,走上归乡的千里路途。

    思乡的执念就是盘踞在心口不去的那一口热气,驱使一具行尸永远头朝家乡。

    蝎子营也会搜罗能人异士,不用多,会赶尸的也不过两三人。

    本来狄一苇不用这种办法,毕竟又不是真赶尸,惊扰死者,也是大乾风俗大忌。

    但是辽东此次过于贪婪恶毒,伸出来的手不狠狠斩断,其后永无宁日。

    正好,辽东人连铃铛都给备好了。

    你用铃铛作为毒引,我便用铃铛送你回老家。

    远处,搜寻皇太女的夏侯淳回首,正见五色原上奇景,心中一叹。

    狄一苇其人战术如同她本人,亦正亦奇。堂正兵锋和诡谲兵道相辅相成,目光深远体察入微,更兼还有一颗稳若磐石,风雨不动的最强大的心。

    五色原之战生死逆袭,必将载入军史,成为世代兵将永远无法回避的经典战役。

    幸大乾能得她,幸太女能得她。

    辽东兵败如山倒。

    辽东大将金万德一直努力指挥,不断砍杀逃逸士兵,被副将一刀割了脑袋。

    副将转而举着脑袋带领士兵向狄一苇投降。

    蝎子营还没杀痛快,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转而看向他们的指挥使。

    跟着指挥使打仗就是痛快,但如果半途罢手,不能痛揍这群先前以无耻手段得势的家伙,那就不大痛快了。

    刀还悬在辽东士兵头上,浓稠的鲜血顺着渊铁刀身,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辽东士兵脸上。

    听见对面的嘶喊,狄一苇笑笑,道:“好啊。”

    蝎子营齐齐咂嘴,咂得俘虏们心惊胆战。

    “那就放下武器吧。”

    丁零当啷声响,蝎子营将武器都扫了出去,自有普通士兵来接收,人们大笑,“破铜烂铁,比咱们的武器差多了。”

    “不就是贪咱们的武器,想着拿下咱们,渊铁就到手了么。呸,做梦!”

    狄一苇看着他们的武器被收走,才微微抬了抬下巴。

    蝎子营狞笑着,再次举起了刀。

    “给你们十数的机会逃,老子现在开始数,一、二、三……”

    辽东士兵大惊失色。

    “我们已经降了!”

    “你们言而无信!”

    “杀俘不祥!”

    狄一苇看也不看一眼,淡淡抽烟。

    她身边将领习惯她的风格,也不说话,刘琛高声道:“这不是你们降了,我们放了,但你们逃不出去,怪我们咯?”

    “……七八九十好了!”

    迫不及待数完数的蝎子营的大刀毫不犹豫砍下来。

    辽东士兵此刻才知道狄一苇是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俘。

    只得发一声喊,再次狂奔,但是这里是五色原,地形崎岖,失了武器剥了甲的他们,哪里逃得过善于各种地形,手上还有渊铁武器的蝎子营。

    不断有人惨呼着扑进冰冷的溪水中,跌倒在沙包下,人头如被剁萝卜般不断落地,咕噜噜乱滚,慢慢将那些陷下去的地面填平。

    那个下令投降的辽东副将临死前大喊,“狄一苇,你丧尽天良,你无耻杀降,你定然会遭到沧田关辽东兵将们最凶狠的报复!”

    这话倒也没错,战斗还没结束,杀俘确实会导致敌人在毫无退路的情形下,死战不降,给进攻平添阻力。

    除了喜爱杀戮的蝎子营无动于衷继续干活,众人都回头看狄一苇,夜空下女指挥使淡淡吐出一口烟圈,像一个鄙视的白眼。

    “说得好像现在你们不凶狠一样。”

    众人一想也是。

    今日之局无比凶险,差一点就全军覆没,此仇不报,此心难安。

    “我不怕你辽东报复,我只怕你辽东不怕我报复。”

    “我要让你们知道,永平军在这里,狄一苇在这里,大乾的国境线,你们就,来得去不得!”

    一簇烟花亮起,在五色原西侧顶头冰瀑那里,夏侯淳等人蓦然带着人发足狂奔。

    片刻后,那里隐隐传来一阵欢呼。

    狄一苇遥望着那个方向,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

    顺安二十二年冬末春初,北地冰河尚冻,梢头桃花未发,五色原之战却已将写入史册。

    永平卫指挥使在皇太女的支持下,斩萧常黄明,强势夺回军权,随即大军三路,分攻沧田,皇太女又以自己为饵,诱得辽东定安王亲自率军埋伏,最终阵斩辽东大将三人,灭辽东军三万,辽东王阵上未见,据传重伤逃逸中,狄一苇下令封锁全境,拨血骑千里追杀。

    在永平传递给朝廷的军报中,对于杀戮都一笔带过,所有辽东士兵都是交战伤亡,但是据开平卫指挥使的密报,辽东军最后投降,但被狄一苇下令全数诛杀。

    朝野震惊。

    弹劾奏章雪片般飞上内阁,弹劾狄一苇拥兵自重,行为暴虐,抗旨欺君,罪在不赦。

    这其中包括一些中立派大臣,他们并无派系,却单纯觉得狄一苇这样的指挥使,心性过于桀骜,若任其壮大,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便是萧常等人冤枉了她,但进京问勘旨意已下,狄一苇滞留不归就是目无君父,之后强势夺权更是昭显不臣之心,此等狼子野心之辈,便是抗辽东大胜,也不足以赎其罪过。

    更有人矛头直指皇太女,气一点的,说皇太女年幼无知,为人蒙蔽,为虎作伥,残杀重臣;不气的,直接弹劾太女不安心历练,窥视军权,蛊惑大将,伙同边疆重臣作祟。

    太后临朝,摔碎了无数杯瓶,萧次辅在朝中老泪纵横,长跪宫前不起。

    但朝中武将和以太傅为首的文臣及京中士子,对这些言论反弹严重。

    武将们捋袖子大骂太监误国,监军制度是对边疆将士的最大残害!朝中诸公昏聩,让一个屁事不懂的阉人对军机指手画脚,萧常身受朝廷大恩和器重,并兼戴罪之身,不说将功赎罪,竟然还和这阉人勾结在一起,残害忠良,自毁长城!

    若不是狄指挥使深明大义,及时拿回军权,并不计前嫌,立即反攻辽东,现在被下的何止沧田关,辽东那些白熊现在八成都逼到盛都门口,哪还有你们这些老王八在这端着袖子挑三拣四的机会!

    贺太傅则是文人风格——静坐。自从他上京,京城学子们就熟练了静坐这活计。京中国子监,各级书院,还有赶来春闱的上万学子,非常有秩序组织地自带干粮、垫子、伞、水等等,清晨出门,日暮归家,在顺德门前静坐,萧常黄明种种行径被写在学子们的上书上、茶楼的说书里、青楼女子的弹词中,沸沸扬扬,堵住耳朵都能一日听三遍。

    贺梓还将皇太女这一路历练的经历,安排人写了本子,还是个连续剧,目前连载到第六部。第一部《历阳小仵作》、第二部《书院新院霸》、第三部《勇斗地头蛇》、第四部《鬼岛惊魂》、第五部《大漠危情》、第六部《边疆双姝》。

    也不知道是请了什么写话本的大手,整个情节跌宕起伏,集合了破案、探险、悬疑、校园、救灾、恐怖、豪门、异域、权谋、战争……等等最时髦最新鲜最狗血的元素,跳脱出了当前花前月下后花园的小言话本的格局,或气势磅礴,或一波三折,或幽深诡秘,或惊心动魄,或爆笑诙谐、或令人义愤填膺,或让人热血沸腾……读者的心情随着皇太女的一路历练起落动荡,诸般艰难险阻,不知道看哭了多少闺阁女子,也不知道看热了多少少年的血,近期绣品铺的手帕脱销,那是因为闺阁里咬烂了无数帕子;近期茶馆里桌子报废无数,那是少年们慷慨激昂议论起来捶烂的。

    一时六部曲洛阳纸贵,盛都上至皇族,下至平民,没看过六部曲那就不配有社交。

    第六部还没出全,上一本出到狄一苇被陷害那里,茶馆里的杯子再次遭殃,现在很多茶馆的杯子已经换成了铁制。

    最新一本狄一苇亲手杀了楼析,各家宅邸内院几乎被水淹大军。小姐们握着小手绢哭得哀哀欲绝,为这一对不相知而结局惨烈的璧人流尽了眼泪。

    盛都之中关于“狄一苇和楼析到底是不是有情”迅速分成了两派阵营,争论不绝,一度愁红惨绿,险些大打出手。

    后续的马上要出,已经有节要试印本流传出来,听说情节精彩绝伦,反击、杀反派、夺回军权,边疆告急,五色原大战,皇太女捶死名将,孤身闯万骑,辽东阵中设爆破大车,皇太女死里逃生,狄一苇沙场赶尸,蝎子营夜半炸沙地,永平军力挽狂澜。

    听着就让人紧张得几欲窒息。京中各印刷书局,有人彻夜排队,在书局门口打地铺。

    萧家也曾试图查抄六部曲,但是盛都府衙役还没出门,百姓们就已经察觉,通风报信,书局们飞快把书一收,换个地方换个书皮继续卖,打游击似的,防不胜防。

    萧家没收得越快,被骂得越凶,已经出现萧家人出门被砸石头受伤事件,萧太后气得几欲发狂,再次砸坏了慈仁宫的所有摆设。

    她怎么也没想明白,那往日在宫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傀儡,是怎么一出去,就搅起这般大的风浪的!

    早知道就把她困死在瑞祥殿,一步也不许出殿门,或者早早毒死算完!

    但此时后悔已晚,萧太后不得不下令没收六部曲的事暂停,并在国子监声势浩大的质问和静坐逼迫下,托病暂时避于后宫。却还不忘在后宫遥控着萧家派系的臣子,更加凶猛地上蹿下跳。

    现今朝中骂狄一苇的,攻讦皇太女的,护狄一苇的,为狄一苇抱不平的,对皇太女在永平事件中种种表现推崇不已的,表示皇太女行事狂悖不堪太女位的……吵成一团。

    但在民间,托贺梓强大的士林影响力和长期在民间铺垫传播的福,对狄一苇和皇太女是一边倒的支持。尤其皇太女,无论是看完那六部还是听完那六部的盛都人,都十分欢欣鼓舞,都觉得大乾有此继承人实为幸事,朝中居然还有人攻讦皇太女,那一定是脑子被门挤了,或者也不是被挤了,是被肃家人的权和钱给砸扁了。

    这里要提一句,因为涉及当朝当代重要人物,自然要为尊者讳,所以六部曲的主人公,假托了一个朝中三品小官出门历练的嫡幼子,叫池十八。其余人物和地点都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的稍微改动,萧家也变成了肃家,据说萧次辅看见了差点没吐血,大骂文人恶毒——萧家砍掉了头,可不就是肃家?

    百姓们当然知道池十八是谁,据说太女在各地历练时,最初的假名就是叶十八,十八这个称号的由来便传遍了盛都。

    现今全盛都闺秀最想前往的地方就是瑞祥殿,最想摸一摸的就是瑞祥殿门上的十八个铜钉。

    宫中饮宴时,还真有公侯大臣的女儿们结伴蹭去瑞祥殿,亲眼见识到了瑞祥殿门上总挂着东西的铜钉,现今铜钉上挂的已经不是太女那些莺莺燕燕的汗巾肚兜,而是京中流行的对远行的人寄托思念和祝福的锦鲤香囊,各色香囊挂满铜钉,在日色下闪闪发光。

    瑞祥殿大门紧闭,据说瑞祥殿在殿下出宫后就闭了宫门,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里头的人除了太女养的猫几乎足不出户。

    小姐们只能在瑞祥殿门前打卡,隔门听见里头女子们谈笑歌唱,虽然自闭于方寸之地,却依旧自在快活,便觉得果然如传言所说,殿下待人是很好很好的。

    瑞祥殿里还会经常出门的只有雪团儿,因为打卡的人太多,看见雪团儿难保不会蹭蹭太女的猫,一度雪团儿的毛险些被撸秃。

    盛都风浪不绝,无数人恐惧着那两个女子,也有无数人期盼着那两个女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期盼还是恐惧,皇太女历练一年,铺垫无数,一旦回归,盛都必定变天。

    在这样紧绷的局势下,来自永平的一封信,宛如沸腾锅上忽然盖下锅盖,猛地压下了所有声音。

    朝野静默,所有人的心高高提起,等待一个未知却注定惊涛骇浪的未来。

    狄一苇发来急报,沧田关大胜,顺利驱逐辽东军,辽东王重伤逃回。皇太女因为在五色原之战中受伤,为保证皇储安全,现由永平军拨蝎子营和血骑,护送皇太女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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