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天雷滚滚自头顶过,劈众人从头到脚碎如戊舍院墙。

    众人盯着站在院中那个高挑少年,他唇角微微含笑,披一身明艳日光,一手撸猫,一手拿一卷书。

    恍惚里有人恍恍惚惚地问:“十八,你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叶十八笑答:“好好读书。”

    “……”

    这回雷声没了,大风起化作巨掌,扇人一个跟斗。

    师生们震撼无言。

    小圆脸茫然四顾,看看天又看看地,最后扇了自己一巴掌。

    马德那批原随从僵立了半天,悄悄往人群后缩。

    姚先生脸色大变,应先生一脸惊愕渐渐转为感叹,夏助教捋着山羊胡,神情满意。

    卫瑄把卫瑆捏得紧紧,雪白娇柔的脸微微僵硬。

    只有卫瑆眼里,叶十八还是叶十八,挣动着身子要上前去,被姐姐死死拉住。

    院务以下的管事却都面如死灰。

    铁慈撸着猫,低头看看夏侯淳,道:“起来吧,往日在盛都,也没见你这么恭敬。”

    夏侯淳起身,笑道:“这不是见您可怜,给您撑几分面子么。”

    他素来说话便这德行,铁慈也不和他计较,夏侯淳又问:“您这是学业太差,为人太烂,被下放到这狗窝了?”

    铁慈看一眼众人,“显然不是。”

    学生们纷纷低头。

    叶十八如果叫学业太差,他们可以找块豆腐撞死先。

    铁慈回头看人群中同样一脸懵的田武,“我刚来,就被安排在这里了。”

    胖虎还张着嘴,不能接受总冒惊奇的哆啦a梦。

    张着嘴还不忘记点头证明。

    他是这戊舍的人,自然能证明。

    但还是有人怀疑地探头探脑,总觉得这是不是皇太女在做戏。

    铁慈侧开身,让出门户,道:“想进来?那就来看看。”

    她自出现,便毫无架子,却又不是那种上位者刻意做出来的亲切,依旧令人感觉到对方的高高在上。她的亲切是自然的,随意的,光风霁月,不矫揉不造作,众人最初的震撼过后不自在的情绪还没兴起,就被她无比自然的言行带着走,她一说,便有人跟了过来。

    铁慈亲自在前引路,道:“小心,这里有个箱子,别绊到脚……”她将胳膊上乱爬的容易抓下来,放进箱子里,“哦,对,我养的猫。哎,别摸,孩子还小,经不起你摧残。”

    人群中发出笑声,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

    “这个帘子有点脏,又重,别打在脸上。”

    众人:……不,这可不是有点脏。这是非常脏……皇太女您每日是怎么用您尊贵的爪子来掀它的?

    “这是我的铺。”

    众人:……我眼瞎了吗?寝具不是书院提供的吗?书院什么时候发过这种玩意儿?丁舍床上的也好歹是新的啊。我家三等婢女用的都比这个好吧?皇太女是怎么睡得下去的?

    “这是我的用具,都是书院统一配发的,还不错。”

    众人:……哪里不错了?啊?哪里不错了?都掉瓷了!

    人群中,一直没说话的容溥和丹野对视一眼。

    一个咳嗽一声,一个挑起眉。

    啧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容溥并不意外今天这一幕,也正是预知到可能有一幕,他选择了搬过来住,以避免透露太多皇太女的消息。

    两人在人群中,目光笼罩着那几位舍友,李植田武一脸茫然,显然没反应过来。

    李植忽然看了一眼沉默站在一边的童如石。

    容溥的目光立即追了过去。

    童如石却没有抬头,李植的目光收了回去。

    童如石沉默半晌,脚步稍稍往前移了移,但随即一个人便插在了他面前。

    抬头,丹野正盯着他,背光的人看不清脸,耳垂上半边青金石耳环烁烁摇晃,背后的树上,海东青也在灼灼盯着他。

    被一人一鸟以同样的眼神盯住,那感觉并不好受。

    童如石不动了。

    屋里,众人看过一圈,人群越来越安静。

    黑、脏、小、乱,还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

    比丁舍都差很多的地方,寻常日子好过一点的百姓都不一定会住的地方。

    传言里骄奢淫逸,浮浪无行的皇太女,默默在这里住了两个月。

    传言里在历练地享受走过场的皇太女,其实是在跃鲤书院读书。

    传言里不学无术,行事愚顽的皇太女,文武双全,才华能力远超众人。短短两月,书院学生从排挤到敬畏,无人敢撄其锋。

    而口口声声要公平的管事们,分给她最差的戊舍,明明她是甲舍的学生。

    再想到往日里对皇太女的鄙薄讥嘲,这几日听闻视察后的排斥和抗议,其实都早已一一听在皇太女的耳中。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盯着青砖缺失的地面,只恨那个洞不够深,钻不进去。

    众人逃也似地出来,有人咳嗽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应教谕,皱眉看着那群管事。

    萧常一直在一边看着,脸色很是不好看,此刻上前给铁慈行礼,道:“殿下真是爱开玩笑,如何能屈尊住在这腌臜地方,当初您就该把那管事大耳刮子打出去。”

    他说得亲切,实则是在说铁慈故意隐瞒身份,引人入彀。

    铁慈笑道:“叔,我这身份要说出来,还能学得成吗?我这不是以为被萧家照拂着的书院,一定会力持公平的吗?我又怎么敢因为一己之私,坏了书院多年清名呢。”

    萧常听见那个称呼,脸扭曲了一下,随即冷笑道:“殿下说笑了,什么被萧家照拂着的书院?这些管事,可没姓萧的。”

    “那就好了。”铁慈拊掌,“既如此,这些管事不守规矩,行事无度,收受贿赂,搅乱风气,败坏书院清名的诸罪,便可以交由青阳县统一查办了。”

    萧常怔了怔,招手唤过院务,道:“把那个给皇太女分戊舍的管事给辞了。如此不守规矩,确实该罚。”

    然后他便道:“如此,诸位散了吧。殿下,不妨随臣前去水阁休息。”

    铁慈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叔,我喊你一声叔,你便以为自己姓铁吗?”

    萧常窒住。

    “还是你真的觉得书院姓萧?这一脸的主人翁的嘴脸。”铁慈笑着一摆手,“那我倒要问问大家依不依?”

    她话音未落,有人气壮山河地吼道:“不依!”

    铁慈一看,哟,良堂老相好小圆脸。

    真是对不住他,到现在她还是忘记问人家名字。

    小圆脸一带头,众人顿时纷纷道:“不依!书院是大家的,是所有师长和学生的,是大乾的!文华之地,岂可属于一家一姓!”

    萧常脸色铁青。

    “给我分个戊舍是小事,不值当追究罪名,坏人饭碗。”铁慈从怀中抽出一卷册子,交给青阳县令,“倒是这些管事们私下很有些勾当,都记录在这里了。请县令好生查办。稍后我会传令给海右布政使,让他安排专员来协助你处理此事。”

    厚厚一册,都是沈谧和他的外卖员的战果。书院这些管事后来越来越懒,总让外卖员们帮忙干活,打入他们家中内部查一些线索变得简单。

    青阳县令抖着手接了。

    铁慈又看向应先生等人,“事关书院清誉和百年存续,还请诸位教谕一同过问此事。”

    应先生拱手,“谨遵太女钧令。我等必全力以赴。若是青阳县令力有不逮,我等几人倒也薄有声名和官职,稍后自会向朝廷上书请命。”

    青阳县令脸色一白。

    应先生等人的意思很清楚,想和稀泥是不行的,否则他们会联合众人,凭借自己的声名和朝廷授予的荣誉性的官职,直接向朝廷上书,到时候,有人就下不来台了。

    如此,萧家为免声誉受损以及被牵连,势必要自断触须,拔掉在书院的多年根基。

    铁慈微微笑了笑。

    书院虽然是萧家天下,但还是有一部分教谕立身持正,只望书院繁荣百年的。

    她之前和应先生暗示过,得过先生的承诺。也观察了许久,只要有这么一群人在,再拔走萧家的人,书院迟早会恢复成最清正的那个跃鲤。

    她来书院,一来解开谜团求得大贤相助,二来经营名声人脉,三来廓清书院风气为天下文人恢复净土,四来拔掉萧家在书院里的势力。如今除了第一项只得了一半成果,其余都算完成了。

    借着视察的谎言,将计就计引来众官员和全院关注,再当众揭开书院管事苛待自己的事,逼萧家下不来台,不得不表态。

    清洗污名,不必说太多。

    我自行我人间事,且让诸君瞧看。

    而书院学生亲眼见识了真正的自己,愧悔之下,以后对皇室和自己的看法,定然会扭转。

    这些人将来或者入朝,或者闲散开馆,悠游天下,都会在天下士子间持久地散发着影响力。

    和萧家想败坏自己名声一般,她在挽救,一正一负间,战绩斐然。

    此时留在谷中的高层们得了消息,终于派出了代表处理此事,监院带着人赶了过来,带头向铁慈行礼,众人原本还有些不敢置信,眼看监院竟然早已知道铁慈身份,才彻底信了。

    铁慈心中有个疑惑,如果没猜错的话,山长应该是在自己前去他书房求证的时候确认自己身份的,毕竟能从那本书从看出当年的盛都军事戍卫图,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只是监院似乎知道的时间更早,他是从容家那里得到确认的吗?

    身份得到确认,再挤在小院子里就等于打脸了,因此当监院上前请皇太女更衣,稍后至讲堂大堂接见书院诸师生。

    赤雪已经随着九卫的队伍回来了,带了铁慈的冠带,众人退出小院,等在讲堂门外时,一时面面相觑,唏嘘无言。

    有人道:“原来我们是和皇太女打了赌……”

    有人道:“嘿,我们还和皇太女一个讲堂呢!”

    另一人道:“我还和皇太女座位相邻呢!”

    又有人道:“这有什么,我还当面骂过她呢。”

    说完又闭嘴,四顾茫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就是个笑话。

    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道:“嘿!可惜了!元思有事临时回京了,不然他此刻可以夸一句,我还被皇太女逼着吃过粪呢!”

    众人:“……”

    人们缓缓回头,齐齐注视那位奇葩。

    一直不能拥有名字的小圆脸兄是也。

    忽然一行人过来,将众人围上去殴打小圆脸的念头瞬间掐灭。

    众人回首。

    就看见玉冠白衣的少年,自白石广场那端从容而来。

    明明那里一群人,个个衣朱腰紫,冠带辉煌,满身煌煌大员气度。

    但是众人眼里,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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