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照听老太妃进宫跟她说之时,恍惚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却见老太妃表情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玉照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都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她嗓音不自觉的拔高了一些:“什么?谁死了?!”

    老太妃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脸上划过一丝悲怆:“是魏国公,听说凄惨的很,怕是尸骨都没一处好地方”

    “你说顾升?他他死了!?”玉照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来,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人的脸。

    上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和王明懿一块儿吃云吞的时候?

    她再是讨厌顾升,也从没想人死啊

    他还这般年轻

    老太妃难免有些伤怀,她心肠本就软和,更可况还是时询的亲生儿子。

    以前魏国公府退了与宝儿的亲事,可如今宝儿嫁给了陛下,且两人如此恩爱,说来还好在他们有眼无珠退了亲。

    这事儿老太妃自然早早就看开了。

    她来京城时也见过顾升,那孩子跟他父亲生的真像,可惜了

    老太妃长长叹了口气才又说起来:“就上元那天晚上,说是得罪了仇家,死在河滩上”

    玉照怔怔的听着,点漆似的双眸闪过一丝惊愕和恐慌,对于顾升她的感情始终是最复杂的。

    自己厌恶顾升不假,却也还记得自己从小到大日日夜夜都盼望着嫁给顾升的,十几年间的盼望和喜悦做不得假。

    养条狗时日久了都能把它当成家人,更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人并非只能有一种单方面的情绪,她当年有多喜欢那个只存在于书信中风姿卓越,年少张狂的少年呢?

    就当是一个虚构的话本子里的人物,至少她最初是抱着跟他白头偕老的愿望。

    玉照忍着心头逐渐升起的怅然,“没听说怎么人就死了?是哪个恶人杀害的?他可是朝廷官员,哪个胆子那么大”

    “还在查,如今也才几日功夫,上元那晚你难道不清楚?京都人山人海,哪儿能这般好查出来?不过魏国公可是大理寺少卿,凶手犯到大理寺门口,那还不迟早查出来!天子脚下为非作歹,真是不想活了,那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如此年轻就遭人害了去!唉,时询死的时候那般年轻,轮到他儿子了,走了他老路!一个个年纪这般小就下去了,倒是我这个老婆子还活着”

    说来叫人唏嘘不已,老太妃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老江都王日日来她家门口堵着她,赶跑她的追求者时,身边总跟着一个小跟班忙前忙后。

    老江都王赶人走,他就一本正经的站门口守着。

    那时时询也才七八岁,据说是家里娶了新娘,没人管他,小小年纪便远道来江都他的远房表舅家投奔老王爷。

    老王爷为人粗糙脾气暴躁,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把时询当亲儿子一般,费尽心思教养,便是后面老太妃进门,头一年就生了郡主,有了亲生的子女,待他仍旧没有一丝转变。

    顾时询也是如此。

    他们亲厚如一家,不分彼此,也正是如此老王爷临死前还给外孙女定下了与时询儿子的亲事。

    哪知老王爷没见着外孙女出世,前脚刚走,隔两月外孙女落世,他最宠爱的女儿倒是跟着下去了。

    时隔不过半年,时询竟也旧疾复发,去了。

    与老太妃而言,简直晴天霹雳。

    间隔半年时间,先后丈夫,女儿,还有义子离世,那段时日她浑浑噩噩,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已经不堪回想。

    任凭以往再是亲如一家,当事人离世,再好的情分也散了。

    说散就散,这便是凉薄的人世。

    人死如灯灭,如今老太妃对顾升最开始的怨恨也消散了许多,更是同情、悲哀起来。

    想起了顾升的父亲,还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

    这世间最可悲的事儿无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许多人前去魏国公府吊唁——

    魏国公顾升,生前算得上是少年英特,若非这场飞来横祸,年纪轻轻已经屡破奇案,位列少卿,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正对其更是一路扶持,再是瞎眼的也知这是在培养接班的人。

    陈大人做了许多年的大理寺卿正,早该升位份了,却因着寻不到一个能接班的,才一直留任。

    若是不出意外,这位魏国公,过个几年等陈大人一升,他便也要跟着升。如此前途,却遭此祸事。

    这日魏国公府已经满是素稿,钟鼓哀鸣,漫天铺地的白皤纸钱。

    可怜顾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身体虚弱以至于无法操持葬礼,只有顾莹莹一个未婚小娘子撑起了担子来。

    顾莹莹也没学过这些,她又能懂得什么?

    逝者至少停灵七日才能安葬,要把生前衣物配饰一块儿葬下去,她悲不自胜,什么都是靠着下人来,这场葬礼注定办的惨不忍睹。

    都第七日了,许多该葬下去的物件都还没有着落。

    马车停在魏国公府门前,老太妃昨夜翻来覆去惆怅了一夜,白日一起来便亲自过魏国公府吊唁,也算是全了彼此间最后一丝人情往来。

    那魏国公府上的人见老太妃来,慌慌张张的去报给了顾莹莹跟江氏,只是这二人如今也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氏不知哭了多少遍,说这世道女人没用,唯一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顾莹莹又不能继承爵位,她们的信念也坍塌了。

    好在魏国公府资产颇丰,那些钱财足够江氏和顾莹莹衣食无忧。

    且顾升身上的案子极有可能是被奸人报复,若是因公丧命,日后爵位倒也未必充公,寻个同族的儿子过继或是旁的,一切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因此如今魏国公府邸仍是魏国公府邸,倒是没有旁人敢生出不敬。

    葬礼上那陈大人也来了,往日严肃可怖可当门神止住小儿啼哭的陈大人,这会儿竟然一改往日做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起来。

    大理寺跟过来的顾升的同僚更是悲怆,纷纷已手掩面。

    陈大人在灵堂之上怒拍桌案,誓要尽快抓出杀人凶手,好祭告下属在天之灵。

    那日闹了也不知多晚,灵堂前文官武将众多,各个也不知是真跟顾升往日交情好,还是单纯的害怕旁人查到自己身上,亦或者是旁人都做出悲怆凄凉模样,自己面无表情会显得比较另类。

    各个都连同一起,哭嚎遍地,同仇敌忾起来。

    直将那趁着上元佳节刺杀少卿的凶手骂了个断子绝孙。

    陈大人也跟道:“真是胆大包天的歹徒!焉敢犯在我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这次事件情形极端恶劣,甚至已经惊动了陛下,陛下昨夜已经下旨彻查此案,众位只等着结果!我陈飞虎在此发誓,只要是个人,只要还在大齐,就别想跑了,老子穷其一生,追捕不到他,死也不敢死!”

    老太妃听了心下微安,扶着侍女的手腕往灵堂上了三炷香。

    此时一群人抬着许多衣物过来,都是些顾升生前惯穿戴的,府上主子深受打击不能出来主持操典,这群衣物都是下人们去魏国公房里找的,一起随着他入土,也好叫他去地下不凉着。

    老太妃忽然叫了一声:“慢着”

    一群侍从抬着箱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强忍住凄凉,上前恭谨地问她:“太妃娘娘,您——”

    老太妃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闪过迷茫,嘴张了张,最终道:“这衣裳的料子我瞧着眼熟,好多年没见过的料子了,可否拿来瞧一瞧?”

    哪有去人家灵堂上要瞧死者用来殉葬的衣物?

    这请求好生奇怪,可眼前这位贵妇可不是旁人,儿子是江都王,外孙女如今还是宫里皇后,她的名头也算是无人不晓了,谁也不敢拦着不让看。

    “这是公爷的,太妃娘娘您不嫌的话,细看便是。”

    不过只是一件衣物罢了,又不是贴身穿的,她们随意归拢进来的,想看便看罢了。

    只是这老太妃好生奇怪,哪个年长的不嫌死人衣物晦气的?

    敢碰死人的衣物?

    旁人什么想法老太妃不知,她仔细看那衣料针脚的时候才看清,那匹料子,正是落花锦。

    落花锦落花锦,颜色像是落败了的花染上的色,自然不够鲜艳,泛着股子陈旧的气息。当代许多贵妇恐怕也没听说过这个料子,莫说是她们,便是那些老练的布缎庄子,也未必有人能识得这个料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珍贵的料子,比起动辄几十上百两一匹的缂丝织金,落花锦不过半两银钱就能买到一匹。

    稀奇就稀奇在,这落花锦是用不经过梳理的蚕丝混着细苎麻纺织而成,难做且颜色不够华丽,流传的甚少。当年也只有百越一代才会纺织的布料,老太妃为何如此清楚,只因这落花锦是她娘家那边产的,随着百越破灭,市面上早就寻不到了。

    倒是当年母亲给她压箱底时放了唯一的一匹落花锦充作女儿的嫁妆,她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又是逃亡而来,自然没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嫁妆。只是如今买不到,又是亡母给的念想,她便一直舍不得拿来裁衣,后来从若那孩子大了,一日自己翻箱倒柜时被从若看到了,老太妃见女儿喜欢自然便给了她。

    老太妃虽是上了年纪,却眼神毒辣,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她母亲当年给她的那匹落花锦。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

    这针脚,如何也不像是针线房的手笔,便是随便去街上寻一个女子来,针线活都比这个好

    粗制滥造的绣品,不甚昂贵的布料,甚至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一瞧便是穿了许多年的。

    高门大户,一件不甚珍贵的外衣穿成这幅模样?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扶着老太妃的侍女眼见自己主子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老太妃转眼镇定了下来,摆了摆手,若无其事的询问那群魏国公府的仆人:“老身本也不该管你们府邸的事,只是这衣服一看就是穿了许久的,料子也不好,更是破损不堪,这真是你们公爷再世时穿的?可别是仗着如今府上小主子不当家,拿着哪个小厮的衣服来换了公子哥的锦衣,你们怕也是被蒙在鼓里?”

    老嬷嬷看了一眼,说道:“您怕是误会了,这袍子还是老公爷当初的,后来老公爷仓促发丧,公爷一片孝心留了些亡父的遗物下来,如今我去收拾之时看见了,便自作主张拿下去一道也算是”

    老嬷嬷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也算是叫这对父子,底下去相认”

    老太妃垂落在宽大袖口中的手猛然收紧,半晌才慢慢放开,带着几分歉意道:“想来是老身错了,倒是耽误了你们的吉时,你们拿着快去吧”

    老太妃久久无言,忽然间一切都通透了起来。

    当年才十三岁的从若偷偷告诉丫鬟,说她有喜欢的人,结果那丫鬟转头告诉了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是笑话跟老王爷说,老王爷更是当笑话笑了半宿,说什么十三岁屁事儿都不懂的孩子,整日喜欢胡说八道,定然是成日里看话本子看的傻了。

    而今想来,她怕是那一年就喜欢上时询了吧?

    为何

    为何从不告诉她的父亲母亲?

    她和老王爷难不成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时询当年身中毒箭,九死一生,毒性拔出不干净,总是时不时病一阵子,无奈只能从江都回京疗伤。

    回了京城很快便娶妻生子,此后便一直在京城任职,先后屡立奇功,为井钺将军。

    那时候,从若呢?

    当年先帝在世时便屡屡打压老王爷,屡次想将从若配给皇子,自太后垂帘听政之后,更是屡次传懿旨来江都想将从若从羲接往皇都。

    倒是被老王爷托词推脱了一次,后来眼看推脱不过,向来胆小的从若竟然闹着偏要去皇都。

    如今想来,会不会是从若想来皇都见时询?

    或许有这种可能,可要说时询那孩子也对着从若有意思?

    老太妃只觉得难以置信,实在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中,从若是被时询带着长大的,日日骑在时询头上作威作福。

    时询小小年纪就老成的厉害,从若却稚嫩的厉害,两人在一起叫人从没往别处想,只以为是一个兄长带着幼妹上街玩耍。

    甚至还有觉得他二人像是父女的

    便是她和老王爷也是这般认为,如何也无法想象时询那孩子会喜欢才十多岁的从若。

    可那都穿旧了的衣服该做何解释

    叫从若绣张帕子,都能磨蹭上一个月的闺女,还能亲手做衣服送给旁人?

    “主子,王府到了”

    周遭侍女见老太妃不言不语,神态严肃,皆有些手足无措。

    “无事,走罢。”

    最终老太妃一言不发的离开了魏国公府,管它以前如何,两人一个有夫,一个有妇,更有子女。

    两人也都离世许多年了。

    陈年旧事再不宜被翻出来重提,就让这事儿烂在顾小儿的棺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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