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缓缓将借据放回,微笑问:“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拱手说:“大使,这些借据不妥。”

    他精通刑律,也是见过世面的!

    “嗯,你说说看。”七郎示意。

    当然不妥!

    他六岁就懂“九出十三归”坑四哥,套路贷这种事,也就骗骗三岁小孩儿!

    狄仁杰朗声道:“每月三分利,看起来不苛刻,但连本带利,乡民为何从未还清过?难道他们都是刁民,故意赖账吗?”

    “我可不信,乡民有胆子赖士族的账!”

    他想到这些日子见过的可怜人,声音越发冷:“第一个月是三分利,第二月,就得算上前一个月连本带息,按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狄仁杰说了借据中的猫腻,朱家主刚想辩解……

    七郎却笑道:“如果只是如此,倒算是好的!怀英,他们比你说的更险恶啊!”

    “最怕的是利复利!第一个月三分,第二个月成了三分加三分,下一个月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如此复下去!”

    “借据上只说每月三分利,却没说怎么计算复利!”

    “这可比‘驴打滚’还狠!”

    “用这样的‘文字陷阱’,算计大字不识的农夫,可真是士族门风啊!”

    他生平最讨厌恃强凌弱的人!

    此时懂算学的人少,能拨弄算筹的都可以谋一个账房职务。

    有心算无心,同样的“每月三分利”,解释权全归士族所有,怎么算全凭良心!

    要真的有良心的,按照狄仁杰的说法,还只是多出一些冤枉钱;

    遇到丧良心的,勾结作保的县令,驴打滚利复利,这些就是买命钱了!

    以工还债?

    世世代代都还不清!

    七郎跟狄仁杰一唱一和地说完,厅内众人脸色难看。

    赵大使怎么看出来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想必姓赵的也不是好人!

    七郎看着大箱子,意味深长地说:“有没有人解释一下?是我想多了?真的就是每月三分利,不计复利?若是如此,我愿做个见证,让百姓重新确认借据!”

    众人脸色一白,他们之前都是按利复利追债的,如果按每月三分利,岂非要还钱给贱民?

    那些已经卖身为奴的,又怎么办?

    若允许他们恢复自由身,庄园里其他奴隶也起了反心怎么办?

    这一箱借据,成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进退两难了!

    朱家主跟其他几家对了对眼色,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勉强笑道:“赵大使真会算账,佩服!佩服!但就算真的按‘每月三分利’,乡民也不会还债,您可以……试一试。”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被逼借粮的。

    贱民愚昧,抱着侥幸心理,一些根本没受灾的,也跟风借“不要钱”的粮。

    认定官府不会不管百姓,根本就没想过还!

    穷生奸计。

    越是穷困的人越自作聪明,贱民陷入局中,还不一定想出局呢!

    若赵大使强行令这些人按“三分利”还,说不定还有人想先剐了赵大使!

    七郎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当然知道。

    但既然来了江东一趟,知道有这样的事,他就要尽力挽救。

    若是心思正的,就助他们逃离魔掌;若是心思不正的,他用了心也问心无愧!

    七郎凝视着朱家主:“还不还,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但朱兰砚身为县令,以作保的方式勾结士族、富户,重利盘剥百姓……既有苦主告状,总得查清楚!”

    他身上有一股气,名为浩然正气!

    朱家主瞳孔一缩,怎么还是不肯放过兰砚?

    娘匹希!

    姓赵的以为朱家是软柿子吗?

    朱家主忍着气说:“赵大使,你不用看看这箱田亩、人口图册吗?”

    诚意都给你了!

    七郎瞟了一眼:“太少了。”

    噗!

    朱家主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嫌少?

    近两成的田地人口,你跟我说少?

    朱家几百年的积累,你想一口全吞了?

    一个年轻的郎君忍不住喊道:“你怎么不去抢?”

    七郎根本不理他,只看向朱家主:“朝廷任命我为江南道黜陟使,处置违法犯忌的官员,我必须秉公办事!”

    “朱兰砚构陷良民、重利坑害百姓,桩桩皆是死罪。”

    “按律当诛!”

    朱家主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你敢!”

    七郎冷笑起身:“你看我敢不敢。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狄仁杰和程务挺随即站起,簇拥着七郎往外走。

    然而他们才出了正院的门,就被一群年轻郎君堵住了。

    长辈们躲了起来,最后就算有什么不妥,也可以说小郎君不懂事~~

    “诸位这是何意?鸿门宴吗?”七郎负手问道。

    快说“是”啊,我已经好久没杀人了,手痒得很!

    人群中,陆嘉站出来,拱手道:“赵大使,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赵大使再坐一会儿。商人有一句话‘漫天开价,落地还钱’,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商量。”

    七郎凝视着陆嘉:“是你啊!我以为凭你的聪明,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陆嘉说:“赵大使一心为民,在下佩服!您若肯退一步,我们配合你完成‘清查’田亩、人口,您对朝廷有了交代,升官加爵的前程少不了!”

    七郎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原来不是!我的前程,自己会去取!田亩、人口要清查,各项产业也得按制交税,一样不能少!”

    “更别用弃卒保帅、割一点肉这些小手段来糊弄我!”

    陆嘉还没说话,其他人嚷嚷:“赵大使,明人不说暗话。您明知李家兄弟的身份而不说,不就是为了坑我们吗?”

    “您若早告知他们的身份,自然没有这桩冤案。”

    有一个词叫“钓鱼执法”,他们不知道,但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这群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引经据典地围攻七郎,从古之奸佞说起,说赵大使如此行径,不够光明正大、非君子所为。

    把七郎说成一个大奸之臣!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样的阵仗,恐怕得羞愧得掩面而逃。

    但七郎,他就不是正常人。

    “够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七郎空空的手突然出现一把长剑,“我最讨厌跟苍蝇无畏争吵,你们派出一个能打的,咱们真刀真枪打一架!”

    以德服人!

    这空手出白刃太吓人,众郎君齐齐退后几步,嚷嚷:“君子动口不动手!”

    七郎对左右说:“真是烦人啊!今日,我仗剑带尔等冲出这琼华别院。”

    “谁能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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