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枢密院照着旧规矩,建于政事堂的西侧,两府东西相对,只是规模要比汴梁城里的旧署小多了。

    阴霾苍穹下,榆杨杂木枝叶凋零,枢密院的几栋衙殿显得额外的低矮、冷寂。

    刘衍站在院子前抬头看了一眼几乎要压下来的苍穹,暗感这场风雪可能不少,江南也将进入真正的寒冬季节了——

    “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建邺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啊?都比得上渭州老家了!”老卒刘福儿将手拢进袄袖里,说着话,呼出一团团白气,感觉建邺的寒冬比老家渭州还要难捱。

    “你是忘了老家有多冷了,那才是真正风刮得跟刀子一样、滴水成冰啊,”刘衍笑道,“建邺这才冷到哪儿啊?”

    “是吗?”鬓发霜白、左脸被剐去一大块肉,伤疤狰狞的刘福儿有些恍惚的问道,“兴许离开渭州太久了,我这脑子本来就笨,现在也老了,好些事动不动就想不起来——爷,我们离开渭州有十年了吧?

    “我们天宣六年就去了河东,算下来离开渭州都过十年了。”刘衍感慨说道。

    “爷,你说我这把骨头还有机会埋回渭州吗?”刘福儿有些担忧的问道,这也是他感到精力日益不济之后,最关心的事。

    “你这又是说什么话,我看你身子骨还健朗得很,”刘衍说道,“我们会回去的!”

    “我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看这事有些悬啊,城里的相公都忙着添置宅院

    、迎娶美妾,”刘福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断茬的黄牙,说道,“就说咱这大院子里,一心想着收复中原的,又有几人?”

    “刘相公,”一名小吏从前衙院子里急冲冲走出来,朝刘衍行礼招呼道,“枢相、杨相、魏郎君他们等着你呢!”

    “什么事?”

    刘衍有些意外的问道,见小吏也不知所以,便指向一旁侍卫、随从等候的班房,吩咐老卒刘福儿去那里歇着,

    “你去歇着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你要是想偷溜出去喝酒,记得喊刘乐过来接替你,不要转眼都找不到一个人。”

    刘衍调到朝中任枢密副使,这是一个立朝以来偶尔才会使用武臣的位置,同时也有资格参闻国事,算是宰执队伍的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武臣的巅峰。

    然而刘衍却没有半点与有荣焉。

    他心里很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的?

    论制,枢密使、枢密副使在枢密院里应该在同一座衙殿里相邻署公,但凡有什么重大军机,也应该是汪伯潜与他商议过后,再决定是直接处理掉,还是上书拟进或奏禀陛下知晓。

    然而汪伯潜为了隔断他与淮西旧部的联系,不仅不使他参与淮西战事军事,还在枢密院另一座衙堂,打发他过去坐堂。

    在枢密院内部诸院司事务上,刘衍分领检阅司、侍卫司之事。

    要放在汴梁沦陷之前,检阅司负责京畿禁军操训、演练,侍卫司负责

    宫禁侍卫,权柄不小,所管的事务也极为紧要。

    不过,建继帝在襄阳继位之后,京畿宿卫禁军归属御营使司直领,而此时建邺城里的宫禁侍卫之事,目前又有皇城司与御营使司共掌——实际上枢密院检阅司与侍卫司目前就剩两张空壳子。

    当然,刘衍既然应诏归京任枢密副使,就做好夹起尾巴做人的心理准备,但问题是,淮西战局发展到哪一步了,作为曾经淮西副帅、此时依旧成百上千部属留在庐州的他,却不能参与军机,这怎么能叫他心里再无半点怨气?

    今天一早不仅汪伯潜主动派人过来请他过去,以参知政事接替周鹤出任御营使的杨茂彦以及中书舍人魏楚钧都在枢密院,令刘衍意料到可能出了什么大变故。

    虽说他对汪杨之流满腹怨恨,但也知道事关淮西,不是他耍性子的时候,快步走进衙堂,看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神色严峻的坐在堂上,拱拱手,禁不住紧张的问道:“是否淮西有变,杨相公与魏郎君专程跑西府来?”

    “这是靖胜侯进呈陛下的奏章,刘相公你看一下……”汪伯潜将一封奏章递给刘衍,说道。

    刘衍迟疑的接过徐怀送入京来的奏章。

    以徐怀的地位,从京襄传来京中的奏章,若是小事,陛下交办有司处置就是,若是大事,则应该召诸相进宫商议;倘若更为重大则应该召集廷议,而不是杨茂彦、魏楚

    钧拿着奏章悄悄跑到枢密院来问他一个人的意见。

    不过,刘衍也不想去追究这里面的细枝末节,接过奏章就看起来。

    开篇自是一通赞贺之辞,刘衍草草看过,很快看到奏章的重点是落在最后:

    “……贼虏除徐宿颍三地之外,近年来还在齐东莱州编练水师,所造海船能搏大浪,陛下不可不察。此时有数支虏众从寿春南袭,以窥江水,甚是胆大妄,但亦有几分值得猜疑,陛下当叮嘱枢密院及水军警惕贼虏水师有可能从江口突入,水陆并袭舒池、建邺。臣徐怀拜上……”

    “徐侯担忧平燕虏王会集结水师从江口杀入,突袭沿江城寨,这确实是令人担忧的一点,”刘衍见汪伯潜找自己,只是叫他看徐怀上表提醒沿江防御容易被忽视的盲点,不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也是松了一口气,说道,“除了水军在扬、泰等地江水之上多布些烽火哨船——这其实应该早就要做的,枢密最好传信淮东多注意海上的动静……”

    说到这里,刘衍无意瞥了一眼奏章所署的时日,惊出一身冷汗,眼睛扫向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忍不住有些颤声的问道:

    “徐侯此函乃八天前所书,是近日才送抵京中,还是说奏章早就送入京中,此时已经在江口有所发现?”

    刘衍半生经历那么多风浪,在看清楚徐怀奏章所书日期之后,当然猜到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

    他调到京中都坐了四五个月的冷板凳,怎么可能还拎不清楚,但凡陛下仅仅接到徐怀奏书提醒,有可能紧巴巴叫杨茂彦、魏楚钧与汪伯潜跑来问他的意见?

    再说徐怀就在荆州,携奏书的信使坐快船赶来建邺,仅需三天三夜即可。

    不管朝中多么不待见徐怀,但徐怀身为封疆大吏,他的奏书也不是谁都有胆扣留或延误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奏章早就,可能五六天之前就已经送到陛下御案之上,甚至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他们都早已知晓这封奏章,但都没有当回事。

    直到徐怀在奏章里所提醒的事变成血淋淋、残酷的事实,这才叫他们方寸大乱之际才想到自己的存在。

    “我们且不管徐侯这封奏章何时送抵,现在的问题是淮东制置使司清晨刚有信报从静海县驰传建邺,昨日午后静海县有军民在江畔看到有海船百余载满兵卒驶入江口……”杨茂彦神色有些慌乱说道。

    “……”刘衍这一刻直觉背脊骨有一股股寒意透出来。

    静海县隶属于淮东路泰州,在静海县的东面还有海门县,海门县东南角那里才是长江真正的入海口。

    信报从静海县传来,说明虏兵水师大白天从海门县东南进入长江,至少过去大半天才被人察觉到。

    静海县在江北,建邺在江南,两者之间江水相接约四百余里,而下游流段的江水辽阔,入冬后水流静缓,船队鼓帆逆流

    而上,也不会太费劲。

    “昨天夜里是什么风?”刘衍豁然站起来,冷不丁问道。

    杨茂彦、汪伯彦皆是一愣,魏楚钧却知道刘衍问这话的意思,说道:“未曾在意。”

    刘衍一手拽住奏章,走出衙堂抬头看到院子东南角那株孤零零的老槐树,就见枝桠上还剩几片黄叶,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下一刻就有两片黄叶往刘衍脸上飘落过来。

    见鬼!

    寒冬腊月竟然是东南风!

    “杨相,水师可有说敌船何时会抵达建邺?”魏楚钧问杨茂彦。

    杨茂彦以参政知事,代替周鹤兼领御营使,而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归御营使司直辖,而且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在张辛、凌坚等人被解兵权之后就不设立实际的都统制、统制,而是以诸都指挥使、都虞侯掌握军队——这就是在建邺率先恢复到大越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传统上来,杨茂彦此时乃是建邺水师的实际统帅。

    “水师已经派出哨船沿江而下,但敌船何时会至建邺,尚无判断,”杨茂彦也不知道虏兵水师有可能杀到建邺,跟刘衍说道,“陛下正在宫中等枢密院拿出应对方略。不过,事出从急,已经容不得我等在枢密院慢慢商议了,还请刘相与我们一起进宫去见陛下。”

    汪伯潜轻咳一声,说道:“刘相久历战阵,刚从军中回到朝中,为了刘相尽快熟悉京畿事务,淮西战事就没敢叫刘相劳烦——

    此等小事,也无需叫陛下劳心,但以后淮西有什么事务,还是少不得要叫刘相劳心劳力!”

    听汪伯潜这话,刘衍下意识朝腰间摸去,却不想摸了一个空,心里一片瓦凉:

    汪伯潜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陛下虽然猜忌他,但也没有叫他彻底不得参闻淮西战事的意思,很多事情实是汪伯潜他们在背后搞鬼。

    汪伯潜现在是要他揭过这节,此时尽力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日后方会稍稍有机会参与军机之事。

    刘衍心脏气得扑扑直跳,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强摁住内心的愤怒,点头道:“刘某知道同舟共济之理,无需枢相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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