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在王禀身边,徐怀对当朝以文御武、以文制武的规制,或者说士臣深以为是的“祖宗法”,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

    他知道再打下去,徐武江或许破格得授一地之巡检使,看似入了流,那也只是被士臣文官吃得死死的九品武吏——除此之外,其他人顶天能再得些赏功钱,但不可能再有更多,荫及子孙更是休想。

    除了徐心庵几个年少不更事的,徐武江他们当初为何对王禀复出不抱期待?

    说白了很简单,即便王禀重得官家的信任东山再起,哪怕是登阁拜相,他们作为武夫追随王禀的好处,只要对当世以文制武的规制稍有了解,也都能一眼看到头了。

    对普通兵卒来说,兵饷以及赏功钱或许就足够了,但对更多正崛起的武勇之人,没有足够的驱动力,凭什么让他们去拼死拼活?

    徐怀这时候也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上百年以来的边境战争不断,却难寻一例深入敌境纵深的大规模战役范例了。

    除了士臣治军、禁厢军制等一些弊端使然外,真正领兵冲锋陷阵的武将,只怕也没有谁愿意去玩这种风险高到没边、却没有高收益相匹配的纵深作战吧?

    玩筑堡浅攻战术,多稳、多美啊。

    徐怀在王禀跟前数月,徐怀对大越与契丹人、党项人对峙百年的格局也大体了解,论国力大越应该凌然在上,却一直没能彻底解决边境安危问题,而此时竟然妄图寄望于与赤扈人联兵之上?

    这三个多月,徐怀虽然还没有走出桐柏山,却也隐然能看到建和元年的大祸,根结在哪里了。

    “你在想什么?”卢雄见徐怀说着话就走神,问他道。

    “没有想什么。”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徐怀有跟王禀讨论过以文制武的规制问题,然而王禀还是奉儒学为圭臬,他对秦汉以来的王朝更替、战乱乃至世家宗族兴废等分析,都没有超过这个范围。

    徐怀不是很认同,但此时的他却还想不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那也就没啥好说的。

    “你觉得应不应该往西打?”王禀禁不住问道。

    王禀不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人,但他有他的坚持。

    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想尽可能快地遏制住这场匪乱,以免民间进一步蒙受重创。

    而比起刚才指挥大帐里的诸多人,王禀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更具决定性。

    徐怀歪过脑袋,盯住王禀枯峻而真诚的瘦脸看了片晌,却转头问卢雄:

    “我说倘若继续往西打,也能很快剿平匪乱,卢爷你说这对王相是利还是弊?”

    卢雄见徐怀突然问他这话,苦笑道:“恐怕是弊大于利。王相在地方襄助剿匪是否有功,得官家认才算;而想淮源所发生的这些事能如实传到官家耳里,实在太难,依我看,王相做这么多事,或许还要被蔡铤暗中差使哪个言官参一本‘不安于地方’。”

    “于我或许是弊大于利,但我不会考虑这些。”王禀坦然说道。

    “王相你是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往矣,也能想到你带领淮源乡营剿匪功勋越大,朝中衮衮诸公乃至那个官家越会视你不安于地方,但淮源乡营会不会也因此非但不能受赏,反而越发受士臣的猜忌?”徐怀问道。

    王禀愣怔在那里,他没想到徐怀心里竟然在想这些事,但他又决然说不出“不至于此”的话来。

    “要说收复燕云,王孝成十六年前抗旨,当时即便不能立刻夺下燕云全境,却也是打进一个楔子——蔡铤凭着一道压根就不存在的圣旨,说诛就诛,夺兵权撤军而归,当时满朝士臣怎么就没有一人痛惜错失良机,竟然就没有一人想起‘收复燕云可封王’的祖宗遗训?而这些年过去,蔡铤执枢密院,想着联兵伐燕、夺回故土,满朝士臣却又‘谔谔’附从,令王相你不容于朝堂,又难道是他们这时候是突然之间想起有这么一道祖宗遗训来了?这难道是蔡铤权势滔天,又或者说朝堂之上二十年来形势骤变,而与以文制武的规制没有干系?”徐怀问道。

    卢雄有些震惊看向徐怀,他曾听王禀感慨说过,倘若王孝成是真正的士臣出身,便不至沦落那样的命运。

    不过,王禀这也是失态时言,事后还告诫他这种诛心之言绝不能说出去。

    卢雄仔细体会王禀这话,也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就是王孝成乃真正士臣出身的话,蔡铤就不敢矫诏杀他。

    即便蔡铤当时吃了豹子胆就是要矫诏诛杀王孝成,满朝士臣也绝不可能轻轻放过这事,更不要说劝官家默认这事,甚至十数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民间去。

    说到底蔡铤是文,王孝成是武。

    蔡铤矫诏诛王孝成还能官运亨通,这就是大越根子里的以文制武。

    要出身颠倒过来,王孝成是文,蔡铤是武,却敢矫诏杀王孝成,那便是斩身灭族的滔天大罪。

    卢雄他没想到年仅十六岁的徐怀竟然也看到这一层上去了,甚至还从这事联想到淮源乡营未来的命运上。

    淮源乡营里可不就都是粗鄙的武夫?

    有功得赏,但功勋太盛、太强、太耀眼,在当朝还会是好事吗?

    卢雄没想到就连邓珪都没有看透的道理,徐怀竟然看透了?他都想抹脖子跳下望楼去算了,真是白吃几十年的饭!

    王禀深吸一口气,长叹道:“我是不会想太多个人利弊之事,但要说及乡营,倘若受我牵累而遭猜忌,依惯例,可能会被拆编到禁厢诸军之中加以节制。”

    徐怀拱拱手,说道:“谢王相据实相告。”

    徐怀习伏蟒枪、伏蟒刀,无意间踏入以枪合意的境界,但他一直以来却难以理解三十多岁便知泾州、制靖胜军,成为边帅级人物的王孝成,应该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为何在创伏蟒枪融入的竟是幽愤郁苦的心境?

    今日血战,午后徐怀也一直想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的问题。

    他没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然而脑海里闪现的小段记忆却又清清楚楚的告诉大祸将至,以及这些天他都在考虑,大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令如此庞大的帝国是那样的虚弱,这些问题与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搅到一起,他内心是极其纠结、纠缠。

    然而带着这样的纠缠,去回味今日血战时破锋刀在手的搏斗,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通之感。

    他陡然想到,王孝成当时创伏蟒刀,心境幽愤,实质内心也应有这样的纠缠、纠结、苦闷?

    王孝成当然不可能洞悉未来,那必然是他对大越的现状看得更透,遂致幽愤吧?

    王孝成的命运如此,徐怀就不得不想一想,淮源乡营要是继续光辉耀眼下去,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王禀这时候清晰无误的告诉他,徐怀也就验证了自己内心的猜疑并没有偏差。

    以惯例,淮源乡营继续立功都有可能被拆散到诸禁厢军之中,何况现在还有蔡铤这头吃肉不吐骨头的恶虎在朝中虎视眈眈盯着徐氏——

    这也直接决定了淮源乡营不能再往西打了,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望楼围木,说道:

    “王相都这么说了,淮源乡营那肯定不能再往西打了——我这伤势也有点重,说不定要回金砂沟寨休养三五个月才能好彻底……哎呀,好痛,麻烦卢爷快扶我下去歇去,我这条胳膊恐怕是要废掉了!”

    见徐怀嚷嚷叫着,整个人就要直接躺到望楼木板地上,卢雄也是哭笑不得,当下也只能配合他演戏,将他搀下楼去。

    “怎么回事?徐怀这是怎么了?”

    看着徐怀跟王禀、卢雄站望楼上说着话,突然间人就倒了下来,左右都惊慌的围过来。

    “激战多次强行开弦,到底还是太伤筋骨了,午时都没有觉察会伤这么厉害!这条胳膊要是养不好,可能都要废掉!”卢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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