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封元年,春。

    封禅之事,历经数年,终成大典!

    到底是在边境放了一堆狠话,好好的嘲讽了曾欺压大汉多年的匈奴,上下都觉扬眉吐气与有荣焉!

    加之东越、南越、西羌安定,‘海内一统’四个字,说起来并不夸张!

    自大汉建国以来,民疲业凋,兵弱势薄,对外忍辱卑微之事,无论贵至帝王,还是贱若罪犯,从未少历,但一句话打不过,所有人也只能逆来顺受,求个苟且。

    生而为人,求一份安稳生活带来的满足和尊严,大概是一种本能。从汉高祖到汉景帝,逐渐仓廪足而知礼节,满足和尊严逐渐增多,但每逢匈奴袭扰边境,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卑微和痛惜还是会悄悄的在所有人心中冒出。

    有人愤懑不平、奋起反抗却因能力的差距、物资的缺乏、时势的差错等种种因素,让一腔热血无疾而终,比如郅都、王恢,意外和坏运气,来得总是猝不及防。

    有人屈从麻痹,慑于威势便固步自封,只要送去和亲的不是自己,送的钱不是直接从他的口袋掏出,就宁愿固步自封、一叶障目的贪图片刻的安稳,比如,这样的人若是举例,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毕竟黎明之前,谁敢说一定是个艳阳天呢!

    可总有人期待着、拼搏着、筹谋着、接力着、合力着把亮亮的红日,举到了大汉疆域之上,并郑重于泰山之巅!在此时此刻!宣告世间:上至冷漠无言的天,下至冰冷坚硬的地,与生俱需的满足和尊严,终究是靠着生而为人的君、臣、民,合力争到了!

    泰山的盛况如何,卫子夫不能眼见,可未央宫的盛况也是前所未有,光是来宣室殿和椒房殿叩首行大礼,遥寄敬意和同感荣光的人,就排了整整五六天,最后,凡是有点身份的,都来了,甚至互相见面时都会问候一句,“可去未央宫见过礼了?”

    起初李夫人还同卫子夫和刑夫人坐着,但礼服繁重,又要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交流,本就不认识几个人,更是无趣烦闷。

    李夫人第一天还新鲜着,觉得与有荣焉,跟刑夫人比着似的比谁腰板直、比谁下巴扬得高!

    但第二天下午就撑不住了,跟卫子夫撒娇求饶的不肯来了,“妾身刚刚进宫没多久,得陛下皇后偏爱才得居夫人之位,若是半途退出,刑夫人那边,妾身总觉得过意不去。不如皇后开开恩,莫把这恩宠赏给我一人,也让刑夫人休息休息吧?”

    刑夫人服侍着卫子夫正在卸钗环、脱外袍,听了这句话,嘴边微微一撇,手上的耳饰落在桌上的声音就大了不少。

    卫子夫虽然疲累,还没有到看不出她们意图的地步。李夫人身娇肉贵的小姑娘,既想要舒服,又想要体面,荣光享受够了,想躲懒却怕自己撤了,刑夫人还在,对比之下,难免被人说她骄矜不敬。

    这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也不想让别人做。

    刑夫人肯定是不愿意的,却碍于对方盛宠优渥,若不顺着她的意思,等刘彻回来,对方给她使个绊子,都不一定知道是摔在哪里了。

    眼睛转了一下,卫子夫直接答应了下来,不过紧接着话锋一转,问起了前几天的上林苑之行,“听人说,你排了新曲新屋,就连你哥哥都有了新的灵感,正专心改编排练呢?”

    “是啊!皇后听说了呀!那妾身就不藏着掖着了,本来是要给皇后先过过眼,指点一二,才好等陛下回来献舞献曲的。”李夫人的话是说得滴水不漏,态度确实经常拐弯,诚恳之后就是讨巧卖乖,“但妾身总有些小女儿心思,想让陛下第一个看,哪怕笑话我也没关系,皇后就全了我的一点心思吧~等妾身给陛下表演完,改得更好之后再请皇后欣赏如何?”

    这下连刑夫人身边的侍女文彤都看不下去了,低头暗暗翻着白眼,都是夫人,她骄傲个什么劲儿?会撒娇就了不起么?

    刑夫人微抬眼皮去看皇后,她想知道,皇后就是这么一路贤淑大度的忍让宠妃,才获得陛下信重的么?当年的王夫人,也是被如此对待的?

    只听卫子夫柔声细语的接话道:“我是没什么闲情逸致欣赏什么缠绵婉转的歌舞了,若平白勾出些许情情爱爱的柔肠百结来,后宫姐妹们可怎么再有机会侍奉陛下?”

    身侧服侍洗漱的瑕心和景福还算习以为常,角落里的文彤,白眼生生愣成了三白眼,皇后她,刚刚说了什么?刑夫人反应过来之后,内心在狂笑,让李夫人再炫耀盛宠,所有人加一起,也比不上皇后当初的万一。

    李夫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自从陛下巡幸出宫,除了裁减手下人月俸,自己想搞特殊被强压下来,皇后是真的没为难过她,说话偶尔放肆些也没什么。可是现在,语气虽然也没变,确让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平静了不少,无措惶然的站在原地。

    “再说,难得如今未央宫有如此盛况,本宫可不想扫任何人的兴,既然你们两个都不必跟我一起接受臣工和宗亲的大礼,但是来来往往人员如此之多,不好干排队等着。”披散着长发的卫子夫,更是多了几分温润,拉着李夫人的手,满意道:“从明日起,就叫乐府出些曲目,最好是新排练的,就在等待的殿内、院内,给各位表演一二。”

    李夫人有种不好的预感,“乐府?”

    卫子夫示意她别急,一边拍拍她的手,一边拉过来努力板脸憋笑的刑夫人,继续细细解释道:“一来,新曲就该用在这前所未有的场面上,给大家看看未央宫的风貌;二来嘛,让刑夫人去学习一下,前几天她不是败在你的手下了么?你的曲子不好偷师,你哥哥的总可以看了吧?”

    “可是我哥哥···”李夫人很想说,哥哥要跟她一起排练。

    但卫子夫很快截了她的话头,“总要有个挑大梁的乐师在呀,这事过两天飞马报给陛下,陛下一定也是开心的。你若是排练用人,让你哥哥给你提前留出人来,不必都过去。本宫知道,你哥哥能力不错,不管谁跟着他去给众人表演,都不会坠了未央宫乐府的名声。”

    最后说完,刑夫人是很满意,顺势握上李夫人的手,不住的感谢,“自从妹妹从上林苑回来,我便好奇得紧,比了一遭歌舞,是真觉得该学习一二了,还请妹妹私下多跟乐师说一嘴,莫要嫌我进步缓慢。”

    事已至此,连偷懒应付了事的路都被堵死了,李夫人一时半会儿还真反驳不了。

    况且听皇后的话,结尾连气的反问一句‘对吧?’都没有,几乎就是柔声细语的把事定了,刑夫人还配合着,李夫人也只能扯出个笑脸来,试图扳回一局,“哪里,邢姐姐贵为夫人,哥哥万不敢嫌弃。况且是为了陛下和未央,还请姐姐尽管吩咐!可不要因为不常跟我来往,就觉得生疏,有事都不肯跟妹妹直说,我可是真心喜欢姐姐的。”

    “妹妹放心,我只是最近迷上了天禄阁才甚少去走动,这次,”刑夫人笑意越发深重,一字一顿的说:“我一定会好好麻烦妹妹的!”

    到底是从外面摸爬滚打起来的,李夫人还没有那么快就撑不下去,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开。

    看着刑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卫子夫无奈,“同为夫人,你若想争,就不会是如今要我出头的地步了。

    刑夫人脸色微沉,她自己实在是有些事没有想好,实在不愿在争宠一事上多费心力,“妾身没有那么好的美貌,自惭形秽。”

    卫子夫直摇头,她正是二十出头的好年纪,虽无李夫人之貌,气质却比李夫人更添几分,这并非真心话,但她不愿意也就算了,只叮嘱道:“这次你去办这事,还是要以封禅之庆为重,操持一下场面,毕竟往后来求见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即使有宫门处额官员帮衬,计蕊带着詹事府的人也上手了,也有忙不过来的地方。”

    “诺!”刑夫人认真记下,她和李夫人两人到底没啥深仇大恨,反击自然也会点到为止。

    等刑夫人走了,卫子夫迫不及待的爬上了床,真好啊!瑕心铺得软软的,感觉胳膊腿儿都伸展开了!

    别看她一脸沉静,手心早都被掐出了印子,从年轻时候,是自己陪着刘彻从张骞出使开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一点点推远的边境线,一个个划分设立的郡县,一封封捷报频传,一次次送征迎归,看着亲人和爱人,逐渐变得成熟稳重,越来越互相依赖,心里怎么能不激动和高兴?

    如今能有一个公告天下,宣布多年努力的结果,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连一些老人和武将都几欲落泪,她又怎么能不与有荣焉呢?

    只是,翻来覆去,她总也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水衡都尉阎奉的事没有想出个头绪来,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来这几天不在身边的孩子们,思念涌上心头,更是让她一扫睡意,越发清醒。

    据儿此刻只会比她更忙,监国重任,此刻更不敢轻忽。

    言乐远在西羌,暂无音信,剩下的几个公主,无论是不是她生的,相关礼仪祭典都不会少,忙得很。

    幸有卫伉夫妇陪着此刻应该最五味杂陈的言笑,庆祝?最想同庆之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透过轻薄的床幔去看窗外银白色月光,卫子夫突然觉得希望世有神明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去病、阿襄,“这次封禅,繁华喧嚣极了,你们能看见、能听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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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没过几天,

    远在泰山脚下的卫青也这么望着袅袅的云雾。

    随目光上移,云雾缭绕,鳞次渐浓,把山石与树木隐去不见,在云深寂静的高处,那里仿佛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让他一刻也不肯移开目光。

    公孙贺带着卫不疑和卫登靠过来,“仲卿,不用担心陛下,路都探过了。”

    “嬗儿也是,身体好得很,虽然有浓雾,山顶风大,但是穿着厚皮大氅去的,脚上也是鹿皮靴,冻不到他的。”

    “而且陛下这些年东奔西走,这点路就是抱着嬗儿跑个来回也没问题。”

    卫青眼睛有些发酸,脖子也僵住了,却也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就往上继续远眺过去。

    公孙贺看劝不动他,反身回了简易的帐篷,良久出来递了东西过去,“仲卿,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卫青这才挪了挪脚,低头飞快的嘟囔了一句,久未说话的嗓子有些沙哑,声音也小。

    卫登没有听清楚,然而公孙贺和卫不疑却听清楚了,只觉得眼眶一热,双双低下头去,手中酒囊都拿不稳了。

    “哥,父亲刚刚说什么了?”

    卫不疑紧紧揽住卫登,没有说话,许久,公孙贺缓了几口气,才随着卫青视线望过去。

    拍拍卫青的肩膀,沉声喝道:“能!”

    回声长久,绕耳生温!

    听到这句话,卫青似终于活了过来,极其缓慢的偏转了脖子,双目迷茫的看向他发红的眼角,想要再确定一下他的答案。

    卫不疑和公孙贺齐齐果断的回了一句,“能!”

    卫青这才咧了咧僵硬的嘴角,继续仰看过去,从喉咙里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去病能听到嬗儿说话么?”

    “能!”

    公孙贺虽然为将一般,却跟卫青两人都是刀枪剑戟中拼杀出来的,若说劝人不信神灵,他们一定是最能说的。

    但是这一刻,公孙贺和卫青从未有过如此坚定意志,这般强烈的希望在离天尺寸之地上,可以有神灵心存仁善,无关长生与否,只求转达思念!

    刘彻和嬗儿出发之后,公孙贺被东方朔缠得头疼,曾经憋不住想多嘴问卫青,这什么情况,谁都不带,就带一个霍嬗?

    折腾这么久,别说修经制典的太常和大臣们有意见,本来也上不去的那群人,也摸不着头脑。

    如今…公孙贺不想问陛下的内心了,即使一起从小长到大,那也是个很复杂的君王,若说他只为了满足稚子心愿,似乎也不尽然。

    带上去的,大概是截止今日,他这一生所有的臣将、家眷、荣光、幸福、文治、武功、得到、失去、惊喜、惊讶、遗憾、希望、过去、未来……所有的所有,交错交织,都与那孩子有关。

    至于卫青,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跟去?

    公孙贺想,他大概是自责的吧?

    卫少儿在去病走的时候闹了那么一场,连皇后都放下身份在后院跟着跪下了,他大概真是觉得去病的离开有自己的责任吧?

    与刘彻不同,卫青更像是去病的父亲,无论他有没有军功,头脑是否聪颖,都会疼爱他!

    公孙贺都不用换位而想,只想想他如今,外面的两个孩子尽所能补偿,家里的敬声也宠得很,当个侍中在中朝内行走,不愿让他辛劳。

    一部分是不知道他们大概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另一方面,慈父之心拳拳,征战在外,亏欠家中良多,能分担一部分就让孩子开心一段日子。

    去病走了,卫青恐怕也会忍不住常常回想,若是他继续多承担些军务,多帮孩子一些,不让他劳累,不让他熬夜,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这些话,卫青不会说,李息曾跟自己念叨,再论军政,能经常从他偶尔的出神中感受到。

    可无从劝起,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但是神灵,会有么?

    此刻,公孙贺觉得,陪着卫青信一信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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