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旁边的一进小院落是平时各官署丞同椒房殿之间来往文件的办公处,平时也做各侍者值班所用,可小住、可议事。此刻天色将黑,郦苍提着一盏灯笼不疾不徐的往那里去,正堂里有个詹事服饰的男子点了亮亮的蜡烛,踌躇满志地在等她,四周静悄悄的,该下值的人都走光了,剩余的奴仆也被屋里的男子都打发走了。

    两个人想来也不是第一次私下谈话了,郦苍自从进去除了被烛光略晃了晃眼,再就没露出半分气神情的大大咧咧坐下。桌上有些点心和茶水,郦苍动也没动,也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就那么干坐着,谁让她是被邀请的那个呢?既然对方不开口,她为何要搭理他呢?这詹事不是别人,正是卫子夫的姐夫陈掌,细算这几个月下来,他和郦苍已经不知道谈了多少次,好赖话都说了个遍,对方是一点松动都没让他看见,如今也只好逼他拿出底牌了。

    陈掌轻轻嗓子,开门见山的说:“自从我掌椒房殿之事开始,您似乎一直对我有些敌意,本来也没什么,各司其职罢了,偏巧父爱之心拳拳,复侯爵没多久的曲周侯郦辅临终之时曾找上门来,我这才知道阁下来历不凡。”

    郦苍手指微动,面带肃杀:“你想说什么?”

    陈掌似乎成竹在胸:“我只是想知道,您什么时候走?”

    郦苍被逗笑了:“这话好笑,我为什么要走?咱们谈了这么多次,你以为就因为你知道了我身份,就可以让我走?告诉你!你就是去满世界嚷嚷我都不怕,你也不掂量掂量我背后都有谁?当初我又是怎么陪皇后到的长秋殿?”

    陈掌心中清楚,这事也只能拿来让她怯场而已,自己是万万没那个实力去翻的,没料到的是她开口就把自己怼了回来,半点惧怕都没,于是他只好端出自己母亲帮他想的理由来:“如今后宫诸事已定,得皇后眷顾,各妃嫔都按部就班居于各宫室和永巷,可谓是一片和乐。然而有你在,争宠之事若过你手,就不知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了,为了卫家,你该走了。”

    郦苍漫不经心的端详着袖口,“你看到我参与争宠之事了?”

    陈掌这才好整以暇的坐下,慢悠悠的道:“你自然不会做的那么明显,太后人手尤在,你却只劝皇后抓紧了永巷和后宫,其余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就是想冷眼旁观她们闹得乌烟瘴气,变相为皇后争名,让其余各宫室都盼着皇后早日整顿少府。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郦苍把点心往他那边推了推,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只知看书的奴婢做不了那么多事情,无凭无据的,你可别冤枉好人。再说各宫室不好管,不是正好给您一个机会,让您大显身手吗?”

    “您”字被郦苍咬得极重,讽刺之意好不遮掩。

    陈掌不欲再争辩下去,生硬的换了个话头:“淮南第一剑雷被!因主动请求跟大将军出征而名声大震,但就因为刘安阻了他,手中两个县就被削夺了。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又如何?”郦苍一摊手,“你是说我参与这件事了?真是可笑!”

    陈掌大义凌然的说:“不!我只是想告诉你,只要陛下用兵之心不灭,长平侯就会一直得用,而皇后的位置就会稳的不能再稳了,此刻需要做的就是大度宽容,你莫要学了废后陈氏的做派,做些多余的事!”

    “大度宽容?”郦苍冷笑不已,“陈家冠冕堂皇的家风,你作为旁支也是能尽得真传啊!你们是看着都稳了,抢着来沾光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有我在一天,就别想!”

    陈掌也激动了,语调略高的说:“于公,我是皇后府詹事,于私,我是皇后姐夫,只有为她好的,绝不会害她。就是有些私心,也是我们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来阻我。”

    “心事被我戳中了,就搬出这些关系来,相比我的手段,你还嫩了些!”郦苍鄙夷的冷哼,“我劝你好好待你妻子,自有闲散富贵的生活,若是想借皇后和霍公子的恩宠地位去求继曲逆侯爵,就趁早歇了这份心思!”

    看到对方站起来了,陈掌沉不住气了,站起来抢道:“我若为侯,一样向着的是皇后,做些事情岂不是更加方便?什么争宠手段做不到?”

    郦苍有些厌恶的撇撇嘴,不过时扯了他的面具,他就把刚刚什么地位稳固、不必争宠、废后做派的大道理转眼就忘光了,就像是从来没说过那些话一般,随手整整衣服,说:“我把话还给你,地位已稳,人心已稳,什么争宠手段,都是多余的东西!皇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轮不到你来猜!更无权决定!”

    门“砰”的一下被打开,春风柔柔却带着些倒春寒,“倏”的一下吹入屋内,陈掌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对方决绝的离开,心中愈发愤懑难平。

    灶子上水烧的正开,呜呜的声音响了半天终于溢了出来,撒在通红的碳上,发出的“呲啦”一声像极了他此刻心中纠结撕扯的呐喊声!

    他在原地站了半天,才走过去伸手把水壶挪开,漫不经心的倒了一杯茶,却被溅出来的滚汤开水烫得红肿,一时怒气上头就挥掉了桌上的茶杯,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惊动正往院子里走的阿边。

    阿边和郦苍如今可以说是宫女黄门的总领了,虽说名义上都听詹事陈掌的,但是事实并不是如此,毕竟两人从卫子夫当夫人的时候就近身伺候了,论资历论手段都不在他之下,太后崩逝后,后宫之事都归椒房殿,事务繁杂,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手和各官署打交道。

    就因为他娶了皇后的姐姐,所以陈掌被刘彻空降为椒房殿总管,大家对他都是敬畏有余信重不足,本来也就是时间问题,大家多磨合磨合的事情,阿边识字不多,又是黄门身份,也不想和他争,但是幸亏郦苍叮嘱他留个心眼儿对陈掌多加注意,这才让他发现不对来。

    阿边之前是跟在霍去病身边的,情分自然非同一般,每次来椒房殿小住也都是他亲自伺候,如今虽说是霍公子身边的人换的勤,常常因为跟不上他的速度,而被勒令呆在家里,所以除了进出比较方便的吴渊,并没有固定的人一直贴身随侍,但喜欢他疼爱他的侍从还是有很多的,比如...阿边。

    自从陈掌来了椒房殿,也就不到一年时间吧,也许真是出乎他本人原来的意料了,竟然发现霍去病得到的很多恩宠不只是因为卫子夫怜惜他,而是陛下很看重他!相比皇子刘据是不可能了,但是比起几个公主来,也是不差太多的。

    前几天下面的人来报阿边,说陈掌身边的人听见他跟卫少儿说,要卫少儿鼓动霍公子出征,阿边知道霍公子善骑射,志在为将帅,但是他才十六岁啊!汉朝征兵入伍的年龄是二十三,如今早了七年,陈掌他想干什么?!

    战场凶险、边远苦寒这些都不是一个少年应该去承担的!在阿边看来,霍公子天资聪颖,做什么都能有一番大好前程,何苦非要刀头舔血呢?而且就算是霍公子自己想去,那起码也要和长平侯一样满了岁数再上战场,筋骨还没长全的少年若是有什么损伤可怎么得了?

    等他把这些跟郦苍说了之后,两个人内外打听多方试探,才知道他动了继曲逆侯爵的念头,之前就跟卫少儿提了几次,要她跟皇后说说,哪知道卫少儿被大姐卫君孺管得牢牢的,半丝都没跟卫子夫提。

    逼不得已才想到霍去病也算是他继子,若是有功,他也可以借这种机缘承爵,阿边心中冷笑不已,也难怪,一万六千户的食邑,放在谁身上都会眼红吧?何况不是自己的孩子,哪会真心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

    等到郦苍不动声色的把陈掌的心思递给卫少儿后,卫少儿干脆就不再插手管霍去病的生活,让他无从下手。而阿边和郦苍他们两个也就彻底和陈掌划清了界限,私底下彻底闹掰了,如今日子还短,他们分管的东西交插的不多,卫子夫还没看出什么来,但时间长了,谁都瞒不住。

    阿边长叹一声,如今的拉锯战,也怪自己不谨慎,在和郦苍一起对付王太后留下的双桂时,没有过多避讳他,让他看见了,就有了把柄在他手上。现在陈掌一心要郦苍走,阿边却只能按照原计划于暗处配合她,心里实在是有些不甘心,看着景福和攸宁被郦苍紧盯着教习,他就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郦苍也压不住他吗?

    阿边一身墨蓝色衣服静静隐没在院门口听了听,里面自从碎了东西再就没了响动,这才放心往回走去。

    郦苍其实一点都没受到威胁,双桂这些事情都跟卫子夫商量过了,毕竟当初自己承诺的不会再针对太后,所以就算是留下来的奴婢,郦苍也是提前报备了卫子夫,两个人商量着解决的,如今只是怕他激愤之下捅到陛下那儿,一切就不好收场了,毕竟是太后留下的人,虽然淘汰整顿的结果是必然的,但说出来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些人对卫子夫和对刘彻的意义还是有些区别的。

    如今棘手的是,双桂有个贴心之人去了新封的宁长使那里当差,若不是新起来一个王美人,更占上风,恐怕再升几级就羽翼渐成了。如今郦苍只想拖,拖过三年,等双桂去了阳陵一切就都好办了。

    郦苍坐在灯下静静发呆,她还很头疼宫外那个需要照顾的徒弟……

    景福上前来给她揉揉额角,“姑姑在担心什么?”

    郦苍端了一碗茶,温度正好的洇下去:“我在宫外还有个徒弟,如今无依无靠,我在想该怎么安置她。”

    景福问:“她父母都没了吗?”“母亲没了,父亲…和没有一样。这些年全靠她姐姐帮衬,才勉强过得下去,可她姐姐也有自己家庭,听说新得了孙儿,多少有些顾不得她了。”

    景福想起了自己的家,还比她略好些,起码有个像样的母亲,进宫之后,一切似乎变了不少,家里也不再吵闹了,可…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她姐姐?有孙儿?您不是说她才七岁多嘛?她姐姐都有孙儿了?!”

    说起这个郦苍就更发愁了:“唉…事情很复杂,总之就是她姐姐还算是个良善之人,没有让她流落街头,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如今长平侯夫人好心的把她领回去了,却不能这么一直住下去吧?”

    景福想了想,出主意道:“那您不如看看宫里什么时候新添人,把她带在身边吧!您一直也没个人伺候,听说计蕊姐姐过几年就要出宫了,等以后我长大了,让她顶我的位置,好好孝敬您!”

    “这…”

    景福有些兴奋,她觉得这个主意真的很好,攸宁虽然跟自己关系不错,但毕竟算来算去,卫子夫身边跟她同龄的,顶自己最小,总被人照顾的感觉好像一直长不大。要是能来个小的,自己也成姐姐了。于是努力的推动这件事,说:“您最近不是说,后宫妃嫔越来越多,接下来肯定有的忙,正是要多培养心腹之人的时候么?况且我都没有同龄的陪我一起学习,正需要一个伴儿呢!”

    郦苍偏头看她那个高兴的样子,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不少,妥协道:“那也好,那我明天跟皇后娘娘提一下,元睿忙着长乐宫的公主和皇子,计蕊又和各宫室打交道,有你们三个在跟前互相支应着,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好!多谢姑姑!”

    古琴轻颤,悠扬婉转的曲调渐起入高潮,除了陈阿娇被废时候,自己在霸陵守陵的那三个月,郦苍一直都没有荒废过日日的练习,技巧、意境,她一个都不缺,可似乎她也只能止步于此,很久她都没有创过令人满意的新曲子了,想起义姁前段时间邀自己出宫的话,有些心动的她还是拒绝了。推荐阅读tvtv./.tv./

    琴音固然解忧,可心上之人却能驱散黑暗,椒房殿,她还撒不开手。

    几粒星子缀上夜空,云雾飘渺的轮廓渐渐模糊,一切都归于寂静的混沌,只余古琴泠泠作声,椒房正殿的窗棂上晃着人影闪动,树影横斜,烛光温暖,一室温馨。

    不过没几天,卫子夫就觉察出不对来了,郦苍跟自己提要接那个叫瑕心的小姑娘进来时,应是特意选了陈掌在的时候,眼瞅他着那么明显的惊讶和不满,分明就是郦苍没有跟他打过招呼。可俩人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嘛?怎么突然这么针锋相对了?

    要自己说郦苍这人哪都好,可是就像人老了就越发像父母一般,她对王太后一脉,曲逆侯陈家和周家,还是有着习惯性的偏执和厌恶。但卫子夫又似乎代替了她母亲和太皇太后在她心里的位置,每次想到卫子夫,她都会让自己都在滑入恩怨情仇的界限之前停步。

    但哪怕是早就不沾曲逆侯陈家边的旁枝陈掌,郦苍能做到的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而自从太后故去,卫子夫全权领后宫之事,陈掌被刘彻升为椒房殿詹事总管,郦苍就自动退居她身边管起了杂事,除了不得已的交集,一直都是能避开就避开他的。

    如今这么明晃晃的打擂台真是出乎卫子夫的意料,怎么?这两个人之间发生吗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嘛?

    问了问景福那小丫头,却听说是她自己想要个小玩伴,又不敢跟陈掌提,才央了郦苍要接那个传说中的徒弟进宫来。卫子夫见她神情不像作伪,想着瑕心又是郦苍表姐的临终嘱托,只以为是想就近照顾,再不疑有他,大笔一挥同意之后就告诉陈掌去走流程了。

    陈掌从阿边手里接过手令的时候,阿边也在睨着完美的笑意,大大方方的观察他的神情。

    挑衅!他陈掌又能如何?

    敢动霍小公子的心思,就要想好后果!卫子夫很早之前就让他们记住了,上下人等,见者行礼,在外相护!

    除了皇后和陛下,谁都不能欺负霍公子。

    “呵!”陈掌到底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冷笑一声就大步流星的出宫去了,很好,不是打擂台么?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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