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啊,祖母还有几句话跟你说,我走之后,有些人,你该收拾收拾,哀家知道你忍他们很久了,”太皇太后平静的面容上似乎裂了个口子,说起家人,她突然想起那些年刚刚进长安时和文帝的相互扶持,似乎是她漫长的岁月中最温暖的时刻,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回忆了,等她走了,就再也没人记得那些激昂峥嵘的时光了......就让她最后再想一遍吧!

    刘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太直白了,除了自己要兵符和跟陈阿娇吵架外,自己就没这么直白的跟太皇太后聊过政事,往往都是自己揣着心,猜测她真正的想法。

    当然,哪怕他后来猜对的几率越来越高,却也只能在她的底线上添减笔墨,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半晌,陷在回忆里的太皇太后见刘彻不说话,主动开口:“哀家没什么本事,也不懂什么变通,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代王留下来的为政举措,这是哀家比他多活了这么多年,却依然很骄傲的一件事了。哀家老了,免不了心怀忧惧,生怕变了之后,万一出什么岔子,来不及收拾,哀家就要去见他了,到时候,哀家怎么跟他和母后说呢?他们走的时候都平平顺顺的,怎么我走的时候就闹得天翻地覆呢?我是真怕到底下去无颜面对他。况且,慎夫人走的早,肯定在下面没少跟代王说我坏话,我比不了她美,可我却能把他江山守得好好的,等我去了,他就不敢说我什么,肯定还要谢谢我呢!”

    刘彻回想起这么多年的交手,却不得不承认,她对自己的帮扶还是更大一些的:“祖母一直都是对大汉江山有功的。”

    太皇太后轻摇了摇头:“彻儿啊,这些年别怪祖母啊?!”

    刘彻有些动容:“没有,彻儿心里知道,祖母是有祖母自己考量,只有为彻儿好,为大汉江山好的,不是故意为难。”

    窦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嗨,哀家也做过糊涂事,只不过为难的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他呀~没少因为哀家左右为难,等到了地方,哀家得好好补偿他,给他做他最爱吃的杏仁糕。”

    刘彻似乎又想起了当年父皇跟他讲起那个辕固时,脸上无奈的神情,嘴角浮上些淡淡的笑意:“祖母,父亲一定也没怪过您。”

    太皇太后摆摆手:“没事,不用安慰我,哀家马上就知道了!唉...得了你下去吧,做好一个真正的帝王,比他们都强昂!也让祖母在下面长长脸,这是我看大的孙子!”

    刘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祖母脸上有着不容错识的信任,还有自他登基以来从未看见过的骄傲,万千话语似乎都被压在了心里,刘彻心神激荡的郑重起身,恭敬一礼,只回了一个字,

    “诺!”

    刘彻踏出殿外,站在廊下望向天空,他知道,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一个人了!盼了这么久的事情到了眼前,他的心却有些意外的沉重,刘彻暗暗的给自己信心,他一定可以的!

    如今等着太皇太后和窦太主的聊天的时候,刘彻回想起这些年的委屈和打压,突然都觉得没什么了,若无人给他设置这许多难题,自己也未必有如今这么坚韧不拔的性子,当初自己志得意满的登基,若是轻易动了老臣和宗室诸侯的利益,也是很容易出乱子的。有太皇太后压阵的这五年,他才有时间逐渐适应皇帝的身份,真正的去思考皇帝应该做的事情,把自己想做的,要做的都构画得差不多了。

    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一上头就什么都要变一变的冲动帝王了。

    成长和苦难是并行的,他要感谢自己的隐忍蛰伏,也要感谢太皇太后的激进打压,才有了今天的刘彻。

    里面的太皇太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躺着跟窦太主说话:“我就剩些体己钱,留给你了。馆陶啊,我的嫖儿,过些大汉公主应该过的清闲日子吧,别再跟你爹赌气了,你虽然在政事上真的有些天赋,但是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喜欢吗?”

    一向霸道难缠的窦太主,此刻整个人却变得柔顺乖巧许多,握着太皇太后的手,趴伏在她身侧,声音低低的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几年我年纪也大了,本想着过些舒心的日子,却没想到过得越来越迷茫。夹杂女儿和侄子中间,皇后和陛下之间,有时候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原本雄心勃勃的事情都变成了繁琐无味的任务,但是阿娇像极了我当初的样子,我...”

    太皇太后有些哽咽:“娘就想你平平安安的终老,不求别的。听娘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只有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呢,就是念着他的父亲这些年封地长安、长安封地的来回跟你折腾,你也该收手了。这毕竟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刘家媳妇和子孙要住的地方,别弄得乌烟瘴气的了。”

    窦太后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她一辈子的亲情都来源于母亲,所有的叛逆都给了文帝,可是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好好的一家五口,就要剩她一个人了。她不止是尊荣无比的窦太主,精明能干的馆陶公主,她还是刘嫖,母亲一个人的刘嫖,“当年,您们的一切,阿嫖都看在眼里,知道你们有多么不容易,不会再调皮了。”

    太皇太后把手轻轻的放在她脑袋上,慈爱的说:“这些年,你做的够多了,陛下是个念亲情懂回报的孩子,只要别插手后宫和朝政,其他的不管你做的多出格,他都不会怪你的,这点像极了你父亲和你弟弟啊!你应该明白的,就像哀家不能照顾你一辈子一样,你也照顾不了她一辈子的。”

    窦太主的眼角渗出两行眼泪,被她飞快的抹去:“阿嫖知道,母后放心。”

    “那就好,过些公主该过的日子吧!咱们未央宫的女人,没一个差的,哀家知道你厉害,可你老了,也该享享福了,该让谁管就让谁管吧!”推荐阅读tvtv./.tv./

    像是安慰母亲一般,窦太主刘嫖也扯出个轻松的笑容:“好,我也享受享受,不再操心了。”

    太皇太后依依不舍的看着她:“你去帮我拿一碟杏仁糕吧,我想吃了。”

    “好!”窦太主干脆的应道:“母后等我,我马上回来!”

    等窦太主出去,太皇太后擦掉眼角的泪水,出声唤道:“冉信啊?”

    一直寸步不离的冉信,适时的上前:“奴婢在,太皇太后要唤太后进来吗?”

    太皇太后难得有些自嘲的语气:“我压了她这么许多年,她也该摆摆汉宫女主人的谱了,随她去吧,我没什么要嘱托的。不过,冉信,别人我信不过,哀家要最后交代给你一件事。”

    “太皇太后请说,奴婢一定办到。”

    “按理,你陪我最久,我走之后,该放你出宫养老,这是我答应你的。”窦太后喘了几声,“可是哀家觉得这椒房殿和永巷怕是要变一变天了,哀家很好奇,你多留几年,帮哀家看看。”

    过了半晌,太皇太后又摇摇头:“若是迟迟等不到,也没关系。看看哀家的重孙子就行了。”

    “冉信明白,太皇太后放心,有什么消息,奴婢一定会告诉您的。”

    太皇太后觉得这次她是真的没气力了,似乎连动动胳膊都做不到了,长长的喘着气,吩咐道:“去把卫夫人叫来,让她抱着言笑一起来。我...还想再听听孩子......”

    三个时辰后,一群人都跪在床榻前,神色哀凄,只有一个小婴儿不知事的笑着,太皇太后闭眼听了听,就含笑去了。

    建元六年五月丁亥,太皇太后崩

    十五天后,

    冉信在刘彻面站定,语气平静告诉他,太皇太后最后对她的安排是去永延殿伺候。

    刘彻倏的抬起头,心中的怒气渐渐翻腾,哼,他怎么没听到遗旨,这算什么?如过去五年一般每次给个甜枣再打个巴掌的后手吗?看着冉信那如同通知一般的态度,开口冷冷的嘲讽:“太皇太后真是疼惜自己亲外~孙女啊!朕如今如此宠爱卫夫人,你去了只是伺候吗?别是有什么其他遗旨,等将来朕昏庸无能的时候,赐死某人,以防朝纲动荡!”

    冉信眼皮都没抬,语气有些不善的回答:“陛下多想了。”

    刘彻右手飞快的转着研磨石,直到手指都染上些许墨汁才松手,随意抖了抖,开口就是冰到骨子里的语气:“那就是以后每次朕去永延殿见到你,都能想起她老人家的…谆谆教诲,恐怕还不如去椒房殿吧?如此安排…太皇太后…真是费心了。”tv手机端tv./

    冉信低下头去,一滴眼泪无声无息的砸在地上,“陛下多心了,除了将来到了合适的时机,奴婢可以奉旨出宫归家外,奴婢手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遗旨。”

    “呵”刘彻攥紧了手中的毛笔,直捏得骨节发白都不松开,他心中冷哼不已,冉信去永延殿就是简单伺候那么简单吗?祖母她…终究还是不肯信任朕,之前她临终之言,原来全都是骗他的。

    冉信悠悠的语调响起,一如跟太皇太后禀报时的恭敬,垂首而答,“要说奴婢去的任务,还真有一个,太皇太后说,虽然那个花匠最后没有自荐到她面前,可她还真的发现了一个特别优秀的,但是可惜这辈子看不到那个花匠的成果了,要奴婢仔细看了,回头去祭祀的时候讲给她老人家听!”

    “……”刘彻手中毛笔一顿。

    冉信却继续语气平稳的说:“陛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去永延殿报道了。”

    等冉信离开了宣室殿,刘彻才缓缓站起身来,望着竹简上不知什么时候写出来的那个“柏”字,半天没说话,伫立半晌,肩膀有些僵硬的他,踱到窗前,闭上眼睛,左右晃晃活动了一下脑袋。他觉得过了三十六天的孝期后,真的应该找太常修缮一下殿室了,明明站在屋檐下,脸上却仿佛淋了雨滴一般,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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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的永寿殿里,气氛却有些不一样,王太后整个人像憋着一口气,眼底里似压着万千波涛,面上虽然看着倒像是个悲切守孝的样子,但远远看去,周身的气质却透出几分高兴来,一身孝服都掩盖不住,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滚着念珠一点一点的数:“过了十五天,还有二十一天,快了…”

    一旁贴身服侍的双桂嬷嬷,心里却有些难言的疑惑,她看着王太后隐忍退让多年,如今终于熬成这汉宫最尊贵的女人,实在是不容易,她比谁都想高兴。

    可是她打听了,太皇太后走之前谁都都单独见过了,连卫子夫和窦婴都有份,唯独没有太后和皇后,实在是蹊跷得很。这么关键的时候,却对两个未来汉宫的女主人没有丝毫交代,实在是可疑极了,她本来提醒了王太后,可太后大概是高兴坏了吧,竟语气不善的说:“她也压了我这许多年,还有什么命令有脸与我说的?没有遗旨下来,我才不会帮她做呢!”

    罢了,自己何必在这种事情上非要惹她不快呢?憋了多年的怨气,就如滔滔洪水一般,最恐怖的不是要开闸的那瞬间,而是开闸前,明知道势不可挡却妄图阻止泄洪的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双桂敛眉低首,望着自己的鞋尖,半闭双眼静静养神,她并不打算再去查探些什么,人走茶凉,就是有什么安排,又能影响几年呢?她和太后会有长长久久的未来,只要有陛下在,有王氏外戚在,尊荣是怎么都逃不掉的,自己也许是被太皇太后压得久了,连人家死前的一点动静都草木皆兵的,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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