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营里。

    “我认识你们刘大帅!那刀你们可不能动!”

    抱着脑袋的贺勇刚要起身,贼卒子刀尖儿已经递过来,只好重新抱头蹲下:“兄弟看刀尖看刀尖,借一步说话啊!”

    看守俘虏的贼卒子是个辅兵,昨夜的战斗中,他哥哥被城上炮子打死了,对这些俘虏才没个好脸,收了刀骂出一句:“就他妈你事多,老实蹲着!”

    贺勇算看出来了,这卒子心情坏得很。

    这一路本来挺顺利,先带家丁回了趟米脂老家,打听打听从贼的后生,各庄子留了几个人,又安排几个家丁各自取寻相熟的首领。

    完事自己往文安驿走,想了一路,见着贼兵怎么说话,又该怎么跟刘承宗说话。

    昨夜,贺勇露宿在十五里外官道旁没了顶的破庙里,轰隆隆的炮响吓得他睡不着。

    后来炮声停了,又传来轰踏的马蹄声。

    听声音是十余骑。

    贺勇心想,这是战场上的逃兵,就没敢露头,等马队走了才出破庙,结果被魏迁儿的塘骑队擒了。

    路上都没机会说明身份,嘴里就被堵了块布,直接丢进俘虏营,听满地打滚的伤兵呻吟,抱着脑袋看了半宿月亮。

    好不容易天亮了,看上去贼兵终于有功夫管理俘虏,贺勇心里急坏了。

    一会儿万一把俘虏全坑杀了咋办,发了疯的找人搭话,就希望碰上个米脂的老乡或者边军的同僚。

    嘿,没有。

    一个米脂人都没有!

    难得碰见几个进营地的医匠,也只管给那些脚丫子被铁蒺藜穿透的伤兵包扎,根本不搭理他这四肢健全的人。

    他又不敢当着这么多官军的面,说自己是贺人龙派人来,只好跟着一起等待安排。

    现在他就想把刀弄回来,贺人龙给他那口刀,被贼兵收走了。

    直到俘虏营进了几个人,不知跟看守说了什么,没过多久,那没好气的贼卒子回来,用脚面踢踢他道:“不是想借一步说话,走吧,挖坑去。”

    很快,贺勇和几个俘虏被带到文安驿城北边,有人扔下几支铁锹,让他们挖坑。

    看见铁锹,几个俘虏的表情变了,不过扫视周围,又偃旗息鼓老老实实挖起坑来。

    边上看护他们的人不多,但都披挂甲胄手持弓刀,而且还出言宽慰他们:“这是埋你们阵亡袍泽的坟,干完这个回去吃点饭,愿意跟我们干的留下,不愿意就放你们回关中。”

    这会身边人少了,贺勇才上前道:“兄弟,你听我口音,我不是关中人,以前跟你们刘大帅认识,你找个人帮我通报一声。”

    没等辅兵拒绝,贺勇就赶忙补了一句:“刘大帅要说不认识,你就拿刀把我剁了。”

    辅兵脸上露出狐疑,按着刀柄刻意拉开距离:“你真认识将军?”

    “真认识,快让人通报吧。”

    但辅兵问他什么名字,贺勇回头看了一眼别的俘虏,没敢报名,只说道:“就跟大帅说,晚上把雁翎给你送过来,记住了啊,十个字。”

    当这十个字送到驿城上,正带人收拾东南角楼的刘承宗愣住。

    角楼废墟里埋了好几门炮,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火药和炮弹。

    不光敌人的炮弹,还有他们打出去的那些炮弹,都要捡回来。

    而且他想看看这几门炮,昨夜绝大多数伤亡,都是这几门炮打出来的,不单狮子营的伤亡,关中兵几十个受伤的,也是被这门炮散子打的。

    “晚上把雁翎给我送过来?”

    刘承宗沉吟片刻,招呼钟豹在城头看着,对传信辅兵道:“把那人带过来,还有他来时身上的东西,兵甲战马银钱,全部找回来还给他。”

    这话只有贺勇对他说过。

    再见到贺人龙的家丁队长,刘承宗撑着城垛往下看,总觉得贺勇在拘谨里透着可怜巴巴。

    刘承宗在心里想过很多次,再见到鱼河堡的袍泽。

    甚至想过在战场之外相见,来的多半是贺勇,只是从来没想过贺勇会出现在俘虏营里。

    “狮子,又见面了。”

    一身单衣的贺勇看上去就像个囚犯,登上城头看见刘承宗,满脸都是无可奈何,他说:“找个说话的地方?”

    刘承宗颔首,让人给他拿了件衣裳披着,在驿城内寻了处屋子,让人送些吃的过来,有家丁守在门前,带贺勇进门。

    进屋,俩人坐到土炕上。

    贺勇开门见山道:“这次是贺将军让我过来,他也是领了榆林官署的命令,所以……等会,狮子,你我没仇没怨对吧?”

    因为他是大大方方盘腿坐在炕上,而刘承宗是侧着身子半蹲在炕上,人也没解革带,随时能抽刀把他斩了,看得他心里发怵。

    刘承宗还是不说话,看着他顿了半晌,点点头。

    “我接下来说的,可都跟我、跟将军没关系,兄弟就是个送信的,你生气也别把气洒在我头上。”

    贺勇先打好了预防针,随后才道:“如今总兵是杜文焕,他前些日子招将军进榆林,要给你带话,要你出三千两放了艾穆。”

    “我出三千两,再放了艾穆?”

    刘承宗早前想了几个他可能生气的事,不过贺勇这话一说出口,他心里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这不就是笑话么。

    他这行儿来钱是快,钱也确实不太容易花出去。

    但这银子干嘛不行啊?往黄河里扔,那叫听个响;往榆林镇送,那叫资敌。

    哪知道贺勇还没说完,顿了顿道:“若再加七千两,杜文焕给你保举个参将。”

    贺勇来之前仔细想过,跟刘承宗对话的措辞,除了提到贺人龙时以将军代称,其他文武官员,一律直呼其名,借以拉进二人距离。

    这次刘承宗没忍住,笑出声来。

    说实话,要不是脑子里有另外一份记忆,知道后边还要旱十几年,还有洪承畴这个杀降的王八蛋,他还真没准考虑考虑这建议。

    刘承宗笑道:“他想的挺好,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他笑,贺勇也跟着笑,不单跟着笑,还盘腿跟着分析:“我说也是,降将,那不就谁降的算谁的人。”

    “降个李卑艾穆,或者降咱将军,好歹能肝胆相照;跟了没心腹将领的督抚文官,打仗啃最硬的骨头,好歹分肉汤能沾点便宜。”

    “跟杜文焕算什么?”

    贺勇摇摇头道:“老杜家一堆嫡系将领,外人只能拿命去啃最硬的骨头,发粮发饷还落不见实惠。”

    哟!

    刘承宗像刚认识贺勇一样,他印象里贺勇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

    合着是以前自己身份太低,根本没机会看见贺勇的另一面啊!

    “听你这意思,怎么着?”刘承宗笑着问道:“你已经帮我想好下家了?”

    “啊?”

    贺勇只顾顺着刘狮子想法说,听到这话直接愣住,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杜文焕让将军送的口信,异想天开。”

    不过,就在贺勇觉得自己今天表现还不错的时候,突然发现刘承宗换了个坐姿。

    刘承宗也盘起腿来,坐姿更为放松,但脸上笑容也尽数敛起,道:“贺兄,你我曾共事年余,都心知肚明往日无仇怨,却也没恩义。”

    “这次你来不过传话,若话已传完,我已让人去取你兵甲战马,待会吃顿饭自可离去;若话还未传完,尽管大方说出来,不必虚与委蛇,袍泽一场,我既然见你就不会害你。”

    他不太喜欢贺勇坐在这,像个老朋友。

    他又不是傻子。

    当初在鱼河堡,俩人关系就如他所说,没有仇怨也没有恩义,就只是简单的公来公往,没有半点私交。

    如今一个兵一个贼,反倒推心置腹了。

    不真实。

    不如开诚布公,能顺手给办的就办了,不顺手的那就算了。

    这种时候套近乎,给刘承宗的感觉就像借钱之前的‘在吗?’

    在不在这种事能取决于我吗?这只能取决于你将要说什么。

    刘承宗的坐姿轻松了,贺勇却紧张起来,他摇头道:“还有话,但我不知道。”

    “不知道?”

    “贺将军让我来告诉你这事,不过将军说这事也只是告诉你,你怎么打算都无妨,我听他的意思,就是想让过来跟你拉拉关系。”

    贺勇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啥,他甚至弄不清贺人龙的想法。

    只知道贺人龙的手段是跟米脂群寇拉关系,目的是让鱼河堡守备升官发财。

    但手段和达成目的中间的事,他不知道。

    通贼?

    他也不知道通贼对贺人龙能有啥好处,就是养寇自重,也轮不到小小的鱼河堡守备养寇自重。

    贺勇说:“刘大帅帮兄弟分析分析,将军让我过来是想干嘛?”

    “你这身边近人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刘承宗才不想帮他分析,摇头道:“不如你告诉我,杜文焕打算怎么对付我。”

    “这事我怎么知道啊,我还想以后走投无路来投你呢。”

    贺勇想了想道:“不过将军从总兵官署出来时说,杜文焕聚了好几个游击将军在榆林,不知道要干嘛。”

    这倒是个有用的情报。

    刘承宗思索着游击将军的用处,还没想出来,就听贺勇叹息着自言自语:“从榆林出来,我从没见过将军那样,很难受,那些游击将军都比他年轻,他问我,这十几年都干嘛了。”

    “我也想知道啊,说拼个鸡犬升天,拼了,将军没成仙,我也没升天。”

    “贺兄跟我说这些,是鱼河堡里找不到谈心的人了?”

    说来也有意思,比起贺人龙、贺勇,刘承宗反而对刚认识没多久的付仁喜更信任一点。

    至少付仁喜表现正常,冷就说冷饿就说饿,想去辽东就说想去辽东。

    而非像贺勇这样,一直在找借口。

    刘承宗觉得他就是在找借口,只是这借口未必是用来说服他,也可能是贺勇在努力说服自己。

    果然,贺勇就没理会他的奚落,只自顾自道:“我不年轻了,远的我不敢想,想衣食无忧,想成个家,你说……用官军情报换,能衣食无忧,成个家么?”

    这么说就有点意思了。

    但还差点意思。

    刘承宗摇摇头道:“鱼河堡那点情报,够买几件新衣裳,恐怕不够成家。”

    “我不给你鱼河堡的消息,朝廷欠了我两年军饷,我拿它卖个好价钱,鱼河堡的弟兄不欠我的,杜文焕。”

    贺勇咬咬牙道:“榆林镇调兵南下,瞒不过鱼河堡,这够不够成个家?”

    刘承宗没说话。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

    贺勇的到来未必不是贺人龙博取自己信任,派遣的间谍。

    但榆林镇发兵南下,确实绕不过鱼河堡。

    兵马未至鱼河堡,塘骑就会过来传信,该准备兵粮准备兵粮,该换的战马、安置的病号都会提前安排。

    贺勇的话确实很有诱惑力。

    他在思考,哪怕贺勇是贺人龙的间谍,又能如何把这人变成自己的间谍。

    至少,做个双面间谍。

    “贺兄,朝廷欠你多少银子?”

    贺勇闻言大喜,几乎未经思索:“到下个月,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

    “好,我记得你在堡里念过书,五两。”

    刘承宗抬手在身前张开,对上非常失望的贺勇道:“我要守备能看见的所有塘报邸报。”

    “你在堡里走不开,寻亲信每月送至延川县城南的卧虎山,只要我还没死,每月五两银子。”

    “若榆林镇发兵南下,他只要发兵南下,部队从哪里、到哪去、驻扎在哪,十两一次;若是来剿我,二十两一次;不论是他们厉害我逃了,还是我抢占先机埋伏他们,一次,只要一次。”

    “朝廷能给官职,米脂不是我地盘,我给不了。但只要你报的信派上一次用场,零头算了,一百一十五两,我刘狮子把朝廷欠你的银子全给了。”

    “狮子你……”

    贺勇瞪大眼睛,硬是有话梗在喉咙说不出,使劲眨眨眼睛,吞下口水才道:“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贺兄给我做事,一年平安无事送十二次邸报塘报,六十两到手,但凡送个军情,一年二百两银子,够不够你成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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