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弹丸扫过的对峙前线遍地伤者哀嚎蠕动。

    刘承宗自硝烟里一路冲出,只来得及砍翻几人,战斗就结束了。

    这帮贼确实人多,实际素质不及白鹰子三成。

    贼跑得比他快,没等他带骑兵从硝烟里出来人家,该被射伤的已经被射伤,没被射伤的也已经四散而逃。

    那逃窜速度让人望尘莫及,根本看不出快饿死了。

    只恨爹妈少生了四个轱辘和一台发动机。

    贼首跑得更早,要不是被田垄绊倒,刘承宗差点就追不上他,很难想像人顶盔掼甲能蹿得像只兔子。

    也正是被田垄绊倒,才让他躲过刘承宗的破甲箭。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人头让队友抢了。

    红旗。

    这贼首的几名部下自有高显等人追杀,刘承宗都准备驾驭坐骑跨过田垄捉活的了。

    没想到种管队摔得有点狠,起得慢,刚抬起半个身子踉跄想往前跑,被红旗一蹄子踩死了。

    蹄铁踏在后脑勺上,种管队半个脑袋都让它踩进土里。

    那颜色,取头盔时把刘承宗恶心坏了。

    这头盔绝对好东西,人死了头盔都没坏,只在后边留下个马蹄铁印子。

    取头盔铠甲时刘承宗还趁机捡了个俘虏,贼首旁边穿儒生长袍的青年被吓瘫了,迈不动腿,也没个兵器,胡乱大叫挥舞着胡琴。

    看着没啥威胁,叫刘承宗顺手拿衣裳一蒙就绑了起来。

    刘承祖担心贼人溃散后重聚,率乡兵健妇持长矛弓弩列队奔杀出来,扫过整片山谷,尽量在不多做杀戮的情况下把所有贼人驱赶出山。

    一场战斗,打的时间极短,倒是打扫战场这些收尾工作直至傍晚才干完。

    刘承宗牵着俘虏回去时碰上了小十六,这小光头不知啥时候出来,蹲在那大肚子路倒儿旁边,也不害怕死人,用小木棍戳着死尸硬邦邦的肚子。

    孩子脸上笑呵呵说:狮子哥,你见过这肚子么,我爹就这样,可厉害了。

    懵懵懂懂,让人听了难受。

    刘承宗知道这种肚子,在饥民身上很常见。

    这是吃多了观音土的后遗症。

    从单纯吃饭的人,到单纯吃土的人,中间距离很远,远到能让一个本该很快饿死的人多活几个月。

    观音土是瓷土,陕北向来不缺瓷土。

    这个名字并非讽刺反义,不是想开了吃点土早早见观音的意思。

    当粮食短缺,人们会用尽一切办法采集觅食,能充饥的野菜、树皮,能饱腹的观音土都会被采集起来。

    土筛细了当面,与切碎磨碎的野菜、树皮混在一起,捏成团子在火上蒸了食用。

    是因为没活够,吃这个真能续命,才被叫做观音土。

    但瓷土不能消化,易吃难下,少量食用尚能在大解时用木棍抠出来,吃多了就会阻塞肠道,变成这个样子。

    而这些冲进黑龙山的饥民,用镰刀割下尚未成熟的糜子就往嘴里塞……已经被饿到失去理智了。

    乡兵们战斗轻松取胜,本该一扫老庙庄被屠的阴霾。

    可遍地血腥的战果无法让他们高兴起来。

    佃户石万钟杀得满身鲜血,坐在田埂上双目无神,他的婆姨在战后跑出村子,瘫在被踩踏破坏的糜子地里掩面痛哭,嚎啕着指天骂地,说还不如让她死了。

    地里的糜子只要再有一个月就能成熟,但永远都没机会熟了。

    佃租没了,夏税也没了。

    家里父亲阴沉沉坐在厅里,审问跪在地上的俘虏。

    俘虏叫宋守真,南边的宜君人,不是书生,是个乐工。

    这伙贼人和屠灭老庙庄的不是一伙,他们从南边来,是白水王二的部下。

    前不久王二在商洛被官军杀了,上万贼众四散而逃,他们一伙继续往北逃,沿途收拢了上千人。

    前两天到延安府,混在城外流民里打听到黑龙山买了两千七百亩地,又是曾被革职的官员,就想来吃大户。

    刘向禹只觉额头一阵眩晕,闭目稳了稳才恨铁不成钢道:“你祖上也是忠良之后,为何做出……唉!”

    “忠良之后?忠良之后我只有造反才能穿长——哎哟!”

    宋守真话还没说完,被刘承宗一脚踢倒在地:“不想活了就顶嘴。”

    刘承宗担心父亲,吩咐提铁钩的郭扎势看好俘虏。

    他过去扶着刘向禹起身道:“大,你累了一天,进屋歇会,我来审他。”

    他知道,这宋守真确实是忠良之后,所有人都知道。

    陕西山西的乐户,全是成祖皇帝靖难时拥护建文帝的忠臣后人。

    在永乐年间另编贱籍,不准科举,代代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刘向禹看起来是真累了,没有丝毫跟次子争辩的意思,任由他搀扶着进了内宅,坐在榻边重重叹了口气。

    刘承宗正要出去,才听到刘向禹道:“承宗……”

    转过头,父亲欲言又止。

    刘承宗点头道:“没事大,你歇着吧,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他从父亲脸上读到太多忧虑。

    五月到八月要交夏税,可眼下黑龙山收成坏了。

    这关,怕是闯不过去。

    从内室出来,兄长承祖、堂弟承运在厅里,曹耀高显等边军都在前院收拾着甲械,打水洗脸。

    “大没事吧?”

    刘承宗摇摇头:“没事,黑龙山事情太多,我怕他晕过去,后边的事就靠咱们兄弟了,哥乡兵有伤亡么?”

    刘承祖看起来也很累,点头道:“棺材匠家独苗死了,绝后;向良叔家的小五子肠子破了,估计保不住;还有几个伤的,杨先生正给他们治呢。”

    “贼人尸首收拾了么?”

    “正往北山搬呢,四十六具,俩大坑得挖到天黑,回来洗洗血,一会过去挖坑。”

    刘承祖疲惫地叹了口气:“后边怎么办,还没有头绪,想问问咱大。”

    “别问了,把田里妇孺都叫回村里,夜里别让她们出去,尸首就放在坑边,不往坑里放,从砖窑推两车石灰过去。

    然后承运算数好,趁天没黑,再往田里跑一趟,把这次各家田地损失算出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曹耀、高显还有田守敬,伸出手来:“几位兄长,把你们解腕刀借我。”

    这话一说,大伙都知道他想干嘛。

    刘承祖道:“承宗,他们也都是饥民,不至于死无全尸。”

    “非亲非故是敌是友,好像我就铁石心肠一样,哥,要我说他们就不该死,可咱就该死?”

    刘承宗从曹耀那接来解腕刀,道:“活人死人孰轻孰重,我只知他们是贼,贼首能在县衙领赏,遭天谴的事你们报官不必管,我要他们的头,自去割他们的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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