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医生见到阿荣甚是恳切,连连点头,感动道:“格里陈,你的心对上帝如此忠诚,将来定是个胸怀慈善的好医生。”

    沉思良久,又道:“我其实这两天,也在考虑一件事,只是还没有能谋划好。南京那里有家医院,早就有意聘请我为产科主任。格里陈,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并决定要带你一起过去。”

    阿荣听了,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愿意。

    一是南京太远不说,二是跟着莫斯医生,以后专事产科接生,对自己这么个以后的大男人而言,终究算不得体面,背后不免被人嘲笑。尤其是杏花、银花那一班舞女,还不拿他做了过墙梯,整天价为她们堕胎引产。

    但他这时,又不好对莫斯医生明言相拒,眼珠子打了两转,便有了推托的理由,为难道:“要使我离开上海,姆妈那里未必就能舍得下。以后,我定要找机会去徃南京,专程看望莫斯医生你这好几年的恩师。”

    莫斯医生耸了耸肩,对这样一个既忠诚上帝、又忠爱母亲的格里陈,是没有任何毛病可挑。但他面上还是显得极其失望……

    与莫斯医生道了别,阿荣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尤其没能忘了瞿先生去年住院时,临别送给他的那本英文词典和自来水笔。

    日常里,他的换洗衣服都是陈香梅隔不了多久,送来再取走,所以此时随身之物,也就是一个皮箱。

    出了医院,阿荣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北四川路与塘沽路交叉口的众联斋书店。这两天他已经反复盘算,眼下只有张先生这里,方可临时投奔。

    但是等阿荣找到了书店,伙计却告诉他,张先生已经出外了好几天,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前面走过去,不到两里的路程,便是大新亚舞厅。

    阿荣几次动心,又几次否定,知道自己断不能鲁莽冒险回去。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恨道:如今医院那里不能待,有家不能回,都是被了中村登、中村恒泰叔侄,这两个龟孙孙所害。

    在书店门口呆想了半天,阿荣只好又上了一辆黄包车,决定去徃徐家汇的贫民小屋区,蒋平家里暂且借住几天。

    等到了徐家汇,也不过是下午两点来钟。阿荣断定,蒋平此时应该还在袁导演跟前听差,需要到晚间才能回家。拎着皮箱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转悠了一阵,肚子有些发饿,见路边有个小饭摊还没收生意,便叫了一碗馄饨来吃。问了摊主,得知这条街叫愚园路。

    突然听得有锣鼓敲响。

    阿荣寻声望去,见有一四十来岁的汉子,在街边的一角,挥舞大刀,显是个江湖卖艺之人。打锣的是个女孩,背后插着一杆丈把长的花枪,约莫十几岁的年龄,长相虽说不上好看,倒也并不令人生厌。

    阿荣在太素上清宫,被弘毅道长教过长枪的使法,此间无聊,便起了兴趣,欲要看那小女孩,待会能耍出一些什么招式。

    走过去,他就近捡个地方,坐在了皮箱上。

    锣鼓敲了好一阵,汉子的大刀也横飞了几十个回合,周围也才聚来七八个人。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便是那女孩上场,花枪“嗖嗖”抖动,身子前仰后翻,好不卖力。不肖多大会,额上也是汗津津的。

    阿荣见得这一老一少,并未引来多大的喝彩之声,顿起恻隐之心。待那女孩捧了双手讨赏,就大方地给出了好几块钱。女孩微露吃惊,深鞠一躬。

    他刚才吃了那一大碗馄饨,也不过才付了两毛钱。

    忽然有条藤梗棍子面前一甩,“啪”地脆响,夯在了那女孩的手上。女孩疼喊了一声,手里的钱洒落在地上。藤棍抽回时,也无意间扫打在阿荣的脸上,火辣辣地热痛。

    阿荣大怒,骂道:“老子惹了谁!”反手夺了藤棍,也不管对方何人,在其脑袋上一顿猛抽。

    哪曾想,这对方并不是独自一人,立刻拥上来两个帮手,也都持着一根几尺长的藤棍,与阿荣对打起来。那女孩和卖艺的大汉,眼见阿荣就要吃亏,不容分说动手相助,从背后向那几人来袭,五六人扭打成了一团。

    混战中,对方有人的腰肋,被阿荣没命地一脚踢中,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汽车急刹,车里跳出个女子,直冲阿荣一纵而来,瞬间就摁住了阿荣的脖子,把他制服在地。然后大喝一声:“全都给我住手!”

    阿荣动弹不得,心中叫苦道:“不好,来了个会功夫的女夜叉!”抬眼朝上望去,见一女子叉腰而立,虽是满脸怒色,却是一双眼睛动人心魄,样子十分秀丽。

    女子对那几人斥问道:“为何在了自家赌场跟前,也要与人大打出手。”

    内中有一个人,捂着脑袋,狼狈道:“秉明傅夫人,他们适才在这里敲锣卖艺,弄得里面的人不得安宁。傅公子这才带了我们出来,欲要劝走他们,言语不和就打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人道:“傅公子不知被重伤在哪里,还躺着不起呢!”

    被称作为傅夫人的女子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抬了进去。”又对脚下的阿荣,瞪起杏眼道:“你们哪路哪派,该不是有意来砸场子的吧!”

    没待阿荣回话,那大汉突然对傅夫人问道:“你莫非……是杨玉环小姐?”

    那傅夫人认真地看了大汉一眼,立刻惊喜道:“你是江排长?”

    大汉点头道:“正是我,江寒生!”然后开怀大笑。

    傅夫人赶忙放开了阿荣,把他搀扶了起来,笑道:“赔罪了,小老弟!没想到你和江排长会是一伙。”

    她在与阿荣两人,正目相视的一刹那,神情里突然飘出丝许的异样,但随即又从漂亮的眼睛里,一掠而过。

    江寒生问傅夫人道:“不知道玉环小姐,是何时嫁了人?杨营长在哪里,我想要立刻见他。”

    傅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江寒生,只道:“说来话长。你们几个还是跟了我,进去再聊吧。”

    阿荣拎了皮箱,本要识趣地走开,但那江寒生执意,要拉了他一同进去。

    他寻思道,反正等了蒋平回家,自己若去找,还要得过了一阵子才行。此时无处可去,大新亚舞厅的本身二楼,就开有了赌场,这里进去坐上一会,倒也无妨。

    傅夫人把几个人,让到一间屋里坐下,吩咐上了茶水过来,然后对江寒生道:“江排长,一晃之间,你下了宁波的九峰山之后,我们分手有十几年了吧。”

    江寒生道:“是啊,我那年因为听闻老父病重,辞了杨营长回到热河老家,就再也没有去过九峰山。算来,该有十五六年了。”四顾一眼,问道:“杨营长还好么,难道他没有和小姐一起呆在上海。该不是……如今还在九峰山上落草吧?”

    傅夫人黯然道:“江排长有所不知。我爸爸十多年前,在一次与山下民团冲突的战斗里,身中数枪,当场就没了命。几百号兄弟有死有逃,只剩了不到六七十人。后来,是傅天坤带领大家流落到上海,投奔了御锦堂。现在的这家赌场,就是御锦堂在租界的两大赌场之一。”

    江寒生满脸沉重,难过道:“原来杨营长已经不在了人世。”问道:“不知道,小姐如今嫁的人是……”

    傅夫人道:“这人,江排长以前就认识的,便是傅天坤,我爸爸以前在九峰山上的那个师爷。进到御锦堂那年,我16岁时就与他成了亲。”

    江寒生大惊道:“傅师爷?小姐你怎能会嫁了他?他可是个……”傅夫人拦住江寒生的话头,道:“傅天坤如今可是御锦堂的堂主,在上海经营着数个烟馆、码头,还有两家有名的赌场,浙江和江苏也还设有多家分号,下面跟着千把号人吃饭,早已今非昔比。”

    急把话题岔开,向阿荣问道:“小老弟,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身打扮,很不大像是一个跟着江排长,单靠在江湖上,卖艺吃饭的人。”

    阿荣道:“我姓陈,夫人喊我阿荣就行!”看了一眼江寒生,道:“我与这位江排长并不相识,是只身来上海……找亲戚的。”

    江寒生见到傅夫人颇是疑惑,便解释道:“小姐,这位陈兄弟说得是实情。我和女儿,因是热河老家被那日本人侵占,一路漂泊,沿途靠着卖艺维持生计,不知不觉就来了上海。”把刚才在赌场门口,发生经过讲了一遍。

    傅夫人笑道:“原来这陈兄弟,是侠肝义胆,仗行出手。”她不由得,又对阿荣仔细地端看了一阵,心中疑惑道:刚才就觉得这少年郎,眼神里透着灵气,颇觉面善,真像是在哪里,多年前就有见过的一般。

    问阿荣道:“你那亲戚,打听到了没有?这家赌场归我打理,前前后后,有几十个兄弟在这里照应,如果有需要帮忙,尽管直言。”

    阿荣道:“不劳夫人费心,亲戚的家……我知道在哪里。”向江寒生的卖艺挑子扫了一眼,道:“不过,我看江排长父女在上海初来乍到,料他们这江湖卖艺的营生并不好过,夫人何不收留下来,在赌场里帮着做事。”

    傅夫人大乐,道:“陈兄弟果然是心善得很。你讲的这些,我早已想到,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现在倒被你做了好人,先说将了出来。”

    阿荣见这傅夫人笑得雍容妩媚,丰神冶丽,胜比桃花更艳,心中当下羡慕道:她那丈夫讨得这般美妻,真的是好大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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