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厕所那里转回来,阿荣忍不住向横作的睡处扫视了一眼。

    只见那家伙张了大嘴,笔挺着身子,死猪一般的安静,可见睡躺得舒服至极。阿荣看得心中火起,立时恨不得,能从哪里摸出一根硬粗之物,出其不意,对这凶残的浪人当头一棍,直打出龟孙孙脑浆崩裂,以报那记重拳之仇。

    且待上床,低下头时,一眼瞧见了老张放在铺前的便壶,脑子里忽地蹿出一个念头,顿时大喜。

    四下里张望,见到船舱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之中,并无异样之处,就赤脚猫腰,拎起便壶,蹑手蹑脚移步到了横作的铺位跟前。然后躬身过去,把便壶轻轻摆放在横作的胸前,壶嘴朝准了横作的鼻口。

    阿荣做完这些,神不知鬼不觉,前后不过是片刻之间。回到自己的床位,拉了被子蒙住脑袋,只等好戏出场。

    果然,还没有等上半个钟点,就听得横作“哇哇”大叫,忽地跳将起来,连着喷出几口尿水,用日语叫骂道:“混蛋,是谁干的?”

    这横作刚才酣睡之中,渐渐闻到一阵腥臊之味扑面而来,由不得挥手,向着胸前巴拉了一下,那便壶恰好倾倒在了脸上,满鼻满口,灌了大把的尿水进去。更没有料到的是,便壶被横作这时用力一甩,且好砸到了临铺一个士兵的头上。

    士兵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颊,闻出了尿骚味,立时怒不可遏,腾地立身起来,在横作身上重重踹了一脚,口中大骂道:“好你个东洋鬼子,不长眼睛啊!”

    横作哪肯示弱,骂了一声“巴嘎”,当胸对士兵出拳回击。两个人立刻扭打在一起。

    旁边的那些士兵,也都在惊醒后爬了起来,见到一个东洋浪人正与同伴激烈对殴。当下顿起同仇敌忾之心,一拥而上,挺身助战。

    这横作纵然再是凶悍顽猛,一是原本随身的腰刀,被中村恒泰下午时带落到江里,手中此间没有任何武器抵抗,二是面对数个士兵的拳脚相加,只身寡不敌众,直被打得鼻青脸肿,滚落到铺下,趴在走道上嗷嗷哀嚎。

    阿荣缩在被子里,忍俊不禁,乐得浑身打颤。老张看到了自己的便壶,就扔在了对面,也不敢起身拿回。心中明白,这一定是陈公子布下的恶作剧,如此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手段,也只有他才能使得出来。

    这场打斗总算平息,诸士兵获得完胜,个个好不尽兴。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有人从窗子里向外看后,喊道:“到了上海啦!”包括了那些士兵在内,纷纷开始整理行囊,做了下船的准备。阿荣用了礼帽扣住半张脸,拉了拉老张的衣襟,随了众人离开了三等船舱。

    只有横作,还依然蜷曲在过道上,似是受伤不轻,一时半会还爬不起身来。

    大新亚舞厅坐落在苏州河的北岸,位于北四川路和天潼路的交汇处,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一层是舞厅、西式酒吧;二层是赌场,三层是房、中餐厅,四层是办公室、仓库,以及若干舞女、杂役的住处。

    陈香蝶和阿荣的居室,也都布置在四楼。

    还不到早上八点,一辆拉着阿荣和老张的黄包车,就把两人从黄浦江码头,送到了大新亚舞厅的侧门。

    阿荣长吁一口气,所幸中国军队奋勇战斗,把敌人的进攻阻挡在闸北一带,沿苏州河这里才没有遭到炮火袭击,被炸成废墟,不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忽见得一辆汽车开来,眨眼停下,车里钻出两个一脸倦容的女人来。

    阿荣立刻认出,这是一同住在四楼的舞女,杏花和银花。她两个都在二十几岁的年纪,见到阿荣被老张接了回来,不约而同地地伸了手,在他身上、脸上各拧了一把,欢喜道:“陈公子,你这小赤佬回来啦!”“小赤佬是刚下的船吧,姐姐带你去洗把脸!”

    阿荣自小与住在这里的舞女打闹惯了,所以并不生气,只在心里想,不知道这两个舞姐又去哪里鬼混了一夜,若是被我姆妈发现,必会一顿责骂。

    看门人闻声走了出来,向阿荣恭敬地打了招呼道:“陈公子,你回来了!”然后对老张道:“陈老板带着周会计,一大早就出去了,吩咐你接了陈公子回来后,就去那间日语学校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天复课。”

    老张答应道:“我要先带了陈公子回屋,等安顿他吃了早餐,马上就去。”

    杏花对老张道:“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这小赤佬就交给我和银花好了。我们两个,也刚好都没吃呢!”

    等老张点了头,杏花和银花就拥着阿荣,乘了电梯,来到她们两人住的房间。银花去准备早餐。

    杏花端详着阿荣,笑道:“才两个月不见,看你这小赤佬像是又长高了。刚才没有顾得问你,这一身衣服哪里偷来的,以前并没有见你穿过。羊皮大氅倒是看上去很名贵,就是穿在你身上又肥又大,把脖子都裹没了。还有这顶礼帽,脚上的皮鞋,也都不该是你的呢。”

    阿荣笑答道:“你说对了,的确是在船上偷来的呢!”

    心里却是突然担心,不知道理枝的爸爸将要下船时,他不见了自己的衣服,会不会狠狠地责骂理枝一顿,只盼着以后能在哪里,真的再见到理枝,也好原物奉还。

    他因为一夜未曾合眼,吃了几口粥,就开始连连打起了瞌睡。

    杏花问道:“你是夜里在船上没有睡好么?”阿荣无力地点点头。银花道:“那就跟我一起挤挤睡吧。”杏花挤眉弄眼道:“吓,让这小赤佬跟你去睡,该不是又想教他,在怀里给你舔奶吧!”银花捶了杏花一拳,笑道:“你还不是更坏,记得这小赤佬幼时就跟了你睡,他那宝贝玩意儿,不知道被你揉肿过多少回!”

    阿荣从几岁时,就被舞女们呼来唤去,戏弄惯了,乐得看到杏花与银花相互斗嘴,不再顾得理他。此间瞄上一张床,也不晓得是她们两人中哪个睡的,掀起被子就倒头钻了进去。

    这一觉,阿荣只睡到下午五点来钟,天黑时才被老张给叫醒。屋里不见了杏花和银花,大概是去了一楼的大厅,又开始了舞女们的彻夜营生。

    老张带阿荣去三楼吃饭。阿荣问道:“我姆妈在哪里?”老张回答:“陈老板在陪曹探长说话。”

    这曹探长,阿荣识得他是新亚舞厅的常,在租界的工部局里做事,外滩一带极有名气。

    进到餐厅,阿荣意外发现,竟有一群身着军服的日本士兵,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约有七八个人。他心中惊道:“以前,还从没有见到过有穿军服的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吃饭,难道是这战事并没有打完?”

    老张注意到阿荣的神情,小声道:“这些个日兵就住在三楼的房,已经赖了十多天不肯走。陈老板一早带了周会计出去,就是去徃日本领事馆交涉。她这时间与曹探长见面,也正是为了恳求曹探长出面,设法与日方周旋。”

    又叮嘱道:“陈公子千万要小了心,别去招惹这些个日本兵,免得给陈老板再添麻烦。”

    阿荣料不到在这大新亚舞厅里,会遭有日兵蛮横霸占,心中忿然,似是尝到一种还没有亡国,就受了外敌公然入室打劫的滋味。

    老张道:“我已经去过虹口的日语学校,按照陈老板交待,都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一早就能带你去复课。陈老板忙得很,她这段时间没空管你。”

    阿荣没有吱声。他苦苦在想:“日兵扬武耀威,占着我姆妈的房子,我却还要去日语学校里,每天里俯首帖耳,被那些个日本老师管束,受教他们国家的文化和语言,实在是窝囊憋屈的很。”

    尽管阿荣的心里面,窝堵了好多不舒坦,他第二天还是乖乖地跟着老张,去了虹口的日语学校复课。

    老张交了费,又带阿荣见过班级老师,直到看他进去教室,才算放心离开。

    沈瑞丽属于寄宿生,比阿荣要早来了几天。

    一见面,她就取笑道:“陈国荣,我早就料到,你还是要得扔了阿英那臭丫头,回上海来复课,少不得与我再做了一个班里的同学!”阿荣白了沈瑞丽一眼,没好气道:“求你嘴上积德,今后就放过阿英,不要再损她了。阿英的爸爸,前些天里病死啦!”

    沈瑞丽一怔,不吭声了。

    她刚才之所以会在言语之间,很不气地提起到了阿英,是因为那阵子住在江阴炮台时,有好几次带了爸爸的勤务兵,离开军营到定山找阿荣去玩,每回都能见到他与阿英混在一块,自是不免心存芥蒂。

    新来的日语课老师走进了教室。

    他自称名叫崛井隆司,是刚由满铁调了过来,顶上留着寸头,眉毛稀疏,眼睛里横着许多细弱的血丝,像是从来就没有睡足过觉的样子。

    但就是这么一双看上去疲惫不堪的眼睛,站在讲台上微微一扫,不怒自威,立刻让学生们感受到一种逼人的严厉,全都鸦雀无声。

    阿荣与沈瑞丽邻座,两人互觑一眼,伸了伸舌头,都明白今后在学校里,须是要特别当心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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