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在这紫微神宫,权是比钱更好使的东西。别说让鬼去推磨,就是让鬼去下油锅,鬼也不敢乱一个时辰点。

    婉莹这厢还在暗自垂泣,那厢一碗热气腾腾的青丝云吞面端了进来。这功夫速度比在家里还快。连一旁的齐秋丽也暗自咂舌。

    小鬼们伺候有权的老鬼,自然是如同孝敬阎王爷亲爹一样低声下气。但是遇见了比小鬼更小的落魄鬼,好像自己变了阎王爷一般,凶神恶煞。那送面的宫女见婉莹,如见杀父仇人一般。一进门眼里就端着两把利剑,若不是看在上有天,下有地的份上,几乎要活剥了婉莹。再看婉莹披着大氅,笼在炉边,而自己风寒夜路,天寒地冻,鹅毛大雪。已经钻进被窝,硬是被叫起来给这个黄毛丫头送面。若不是张公公明令在先,她岂肯效力?

    越想越气,嘴上骂骂咧咧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吃这样的东西。进了宫,大家都是奴才,你若再作妖,我大耳刮子赏你吃到吐。”

    宫女人小心浅,天真地以为但凡入宫为奴的,都跟自己一样是出身低级官吏,或者家中遭变故,没官籍为奴籍,再不然就是地方官员巴结皇室攀附皇室,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做宫女。但凡是有点脸面的朝中大员,怎么会把亲生女儿送进宫伺候别人,且不说受累不受累,传出去也是没什么脸面的事情。因此宫女断定:婉莹不过是个寻常小吏家的小家碧玉,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她自己矫情做作,就该骂她。

    言毕“啪”一声将木制托盘重重地撂在桌子上,碗中的汤汁拖拽着青色爽滑的面条,爬上碗边儿,探出头,左边风景甚好,回头向右,一个趔趄,几滴精致淘气的汤汁拉着面条,一不小心跌在了碗外。剩下的汤汁面条看见先头部队出师不利,收敛锋芒,老老实实回到面碗中,中规中矩的摆出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

    那一坨汤汁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动不动地淌在托盘里,几根搭在碗边的青色面条,如同死守阵地的烈士。牢牢地粘在碗壁上。碗里侥幸苟活着的面条,哪里还顾得上那几根面条的死活,万一救不回来它们,反倒丢了自己的小命,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呆在碗中,静观其变。

    刚刚才的羞愤还未褪去,此时又无辜受气,婉莹心里算是尝到什么是真的苦涩。想起临行前夜,爹爹嘱咐自己:在宫里,上面的话要听,中间的人要淡,下面的人要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若真的是有人欺人太甚,可以不必一味忍让委曲求全。

    想着爹爹的话,再看此时的情景,大家都是一样的宫女,倘若今日让她尝到欺辱自己的甜头,只怕她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没完没了。

    婉莹两手一抹止住自己眼睛里的泪水,见那位宫女年长自己几岁,嘴上称她为‘姐姐’,说到:“天寒路滑,有劳这位姐姐,给婉莹送这一碗面。婉莹心中谢谢姐姐。”

    宫女不知道婉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准备抽身,又停下脚步。

    婉莹不卑不吭地说:“姐姐,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才多一句嘴。这面是张公公让做给婉莹的,妹妹想问问,这配与不配是什么意思?

    “你……”宫女已然知道婉莹接下来的话。欲待为自己辩白

    然而婉莹却不给她机会,想阻止自己?晚了!直接夺口而出:“姐姐,妹妹想问明白,配与不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张公公不配使唤姐姐?还是姐姐早就不愿听公公调遣?若是张公公不配使唤姐姐,我明儿得空,就替姐姐回禀一下,姐姐替我送面,我也还姐姐一个人情,如此咱们就两不相欠。”

    “我……”宫女被抢白有点憋急,一个口角瓜落怼呛还没有挣回来这口气,又一个瓜落儿重重砸在心里。

    婉莹绝不给她机会,丝丝环扣地说:“肯定不是张公公不配使唤姐姐,那必定是姐姐在咱们东北所呆腻了?若是姐姐真不愿意委屈在这小地方,妹妹不妨替姐姐跟公公说一声,送姐姐一程可好?左右也是还姐姐一个人情。”

    婉莹一连串挖苦讽刺之后,终于把话语权交给那个张口结舌的宫女。只见那宫女面目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扭曲,但是又不能发作,愣了半天,说:“不用劳烦妹妹了。”最后死死地剜了一眼婉莹,嘴上挤出一个冰冷诡谲的笑:“好,很好。”

    婉莹若是接住这个凶神恶煞的目光,肯定惊出个内伤,然而婉莹早就将头扭往一边,所以纵使这眼神再狠厉,而不过是一个没有回应的眼神而已。

    齐秋丽目睹这一幕,生生怕日后吃罪不起。她爹爹是顺天府尹,自己却只是太原府六品通判家的小姐。她骄傲自然有她骄傲的本钱。这宫娥若是不敢惹她,反过来整自己,倒是不划算。忙上前说:“姐姐勿要往心里去,我们刚刚入宫,以后还要请姐姐多关照呢。”

    那位宫女厌厌地说:“不敢当。”说完转身摔门离去。

    齐秋丽走过来跟婉莹说:“你爹爹真的是顺天府尹?”

    婉莹心里觉得好笑,这里是紫微神宫,不是天桥说书的,官职这种事情怎么能胡编乱造!好没意思地看了齐秋丽一眼,没有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顺天府尹,虽只是三品,可是京畿之地不比地方,令尊也算是我朝首脑之臣了。”她自己像是自言自语。婉莹也不置可否。

    “你怎么进宫做了宫女?依你爹爹的威势,怎么也得封个选侍,美人啊?”她接着说。

    “许是才貌拙陋。”婉莹心里烦躁,敷衍着回答她。

    她将婉莹通身细细打量一番,一副顿悟的样子点点头说到:“你还有点太瘦了,听说皇上喜欢丰腴的女子?”

    婉莹听她如此说到,终于明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想她自己自负倾城美貌,虽未必艳冠后宫,但也不至于被别人觉得丑陋。婉莹说自己丑陋不过是自谦而已,而她点头同意,真真证明她白长了两只眼睛。既然两人所思所想相差甚远,想必也不会是同路中人。只面无表情地忘了齐秋丽一眼。也懒得回答她的问题。

    齐秋丽,自己讨了个没趣,心里只讥笑道:“都是一样的宫娥,摆什么臭架子。一副弱不经风,一把都能揉碎的体格,皇上怎会喜欢你?”再低头看看自己蜂腰肥臀,双峰挺拔,心中也算是聊以*地想:“我眼下是六品小官的女儿,自古英雄不问出处,谁敢说我将来做不得四妃之位?皇上选的是妃嫔,又不是宰相,再好的家世,不过是说嘴的稿子,敌不过真刀真枪的本事。”

    如此安慰自己,也算是平复了家世平庸的自卑。再看婉莹梨花带雨,暗自伤神。真真一副可怜人的模样。心里有多了一些怜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日后都是一处当差的,真伤了脸面也不好。

    “面都泡烂了,赶快吃吧。”齐秋丽自以为不计前嫌地说。

    吃面?士可杀不可辱,这面如今在婉莹心中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读过书的小姐,见识自然不同。婉莹脑海里把自己能想到所有卑劣龌龊的词眼儿都用在了这碗面上。

    “这面乃是用盗跖剪径的谷麦磨成粉;庆父偷取贪泉的水和成面;赵高劈柴;李斯烧火;董卓偷貂蝉的肚兜洗碗,安禄山窃玉真的玉钗为筷,再让秦桧这样无耻卑鄙的小人端给自己。如此脏天污地,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面,若吃一口,必定是:黑白颠倒,伦理无常,明者失明,聪者失聪,清官变墨吏,孝贤成反逆。孔融吃了不再让梨,黄香吃了不再温席,比干吃了耽于酒泥,岳飞吃了丧失锐气……

    这哪里是一碗面,这贻害千秋万代的祸根。这碗面说什么也是吃不下去的。婉莹没有回答,也不动筷子。

    齐秋丽没读过什么书,只认得几个字,她心里也懂‘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不过大道理虽好,敌不过一个‘饿’字。她也觉得这碗面来的有些窝囊,但是腹肚空空,她可生不出婉莹心中的骄矜。

    “别再想那么多了。你不是也饿了吗?”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啊?”

    “吃不下为什么还得吃?”婉莹烦躁得没着没落。

    “到底是大户里的娇小姐,难道你娘从未教过你这些人情世故么?”

    “你想说什么?不要攀扯我娘!”婉莹本就烦躁,再加上齐秋丽说中的意思不仅攀扯母亲,连带揶揄自己,她怎能袖手旁观?立刻回嘴道。

    “这面你想吃也得吃,不想吃也得吃。”齐秋丽一脸神秘的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

    “你吃了这碗面万事皆休,你不吃这面,用不了多久刘公公就会知道,到时候说不定以为你还跟他置气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你还饿着肚子。”

    “多谢告知。”婉莹听了此话之后,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也是为自己打算。心里终于迸进一丝暖意,又接着说:“你吃吧,你今天估计也没进什么东西吧。”

    “真的?”

    婉莹是绝对不会吃这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理不容的面。

    齐秋丽早就盼着这一刻,面是婉莹的,她若不给,自己也不好硬抢,两人平分,谁也吃不饱,如今她不吃,这一碗面就全是自己的。开怀地说:“你不吃,丢掉了可惜。我两天两夜没吃干的东西了。哈哈,早就饿了,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粗布帕子,将面碗擦拭干净,又将托盘里的汤汁拭掉。眼睛盯着碗里的面说:“你们京城人实在是太过讲究,这绿油油的面条我连见都没见过。”

    “这面你觉得好,你就都吃了吧,我吃不下。”

    齐秋丽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看着婉莹落寞,心中有生出一阵恻隐,继续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碗,分了半碗给婉莹,说:“何苦饿坏自己的身子,明日谁知道几时才有得饭吃。”

    “我不吃,你若饿,就全吃了吧。”

    “真搞不懂,要面吃的是你,不吃面的也是你。”

    婉莹听了她的话不再言语,自己整理好铺盖,和衣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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