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错愕地盯着她,觉得自己今天所听到的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这个女人好像一向不吝于大胆的表白。但是她今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成功地突破了他能够想像的极限。

    那个时候……她大概最多最多只有十五六岁吧?一见而倾心这种事情……是能够随随便便就决定的吗?!何况,对方还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而且她既然已经说了自己当时“刚刚出师”,那么就是刚刚被培养为一个合格的死间,或者杀手,或者密探吧?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意志动摇,冒着让任务失败的风险……

    ……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简直办事草率得过分哪。到底是怎么才变成后来那种可靠的人的呢……?怎么都想不明白啊。

    雪叶大概是看出了他没说出来的对她的那些不满,笑眯眯地假装没看懂他眼神里对她的行为的无言质疑,继续说道:“啊,后来的事情……那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土方先生第二天主动叫住我,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

    ……她还敢提这个!

    血气一瞬间涌上了土方的脸和大脑。他气咻咻地瞪着她,忍不住的一连串呵斥冲口而出。

    “我……我只是想把那块包布还给你!我……”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决定立即跳过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我还想问问你,既然你当时在执行潜伏的任务,第三天为什么又要在……在那种时候帮我!万一……万一你卷入那场混战……暴露了身份怎么办?!”

    雪叶看似有点惊讶地睁大双眼,继而灿烂地笑了开来。

    “土方先生一直在为我担心吗?……放心吧,我对自己的身手心中有数。我既然敢出手,就很确定不太可能惹上麻烦……泼水也就还罢了,那些人应该庆幸我没有带飞镖,也没有用投掷飞镖的力度向他们扔石头才对……否则,他们里面可是会有一两个人受伤的啊?”

    “扔……扔石头?!”

    土方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猛然张大了嘴,震惊似的反问道:“你……那些石头是你扔的?并、并没有什么拜托来的邻居次郎君之类的帮你扔石头……?”

    “邻居?!”雪叶困惑地歪着头想了一想,很快就笑了起来。“啊,当然没什么邻居了。我又不是真的住在那座镇子上的町人之女啊。我当时是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又怕你追问为什么我能躲在那么远的巷子里就能用石头丢中那些歹徒,才这么说的……”

    “你……!你真是……!!”土方恼火地喝道,觉得头顶上都要冒烟了。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想起来,当时莫名其妙还为了这个胆敢冒着巨大风险替她出力丢石头的、叫做“次郎君”什么的邻居而小小纠结了片刻的自己,还真是像个傻瓜啊!

    雪叶错愕不解地歪着头,一脸又是迷惑、又是有点小小心虚的表情,垂下视线,从长长的睫毛下偷窥着他的神色。

    土方连连深呼吸了几次,还是觉得心头一把火直冒,也不知道是冲着谁的,然而简直燃烧得难以控制。

    他一把攫住她的双肩,把她硬拖到自己面前来,用力摇晃了好几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戏弄我吗?!当时,你干嘛要跑过来帮我?!即使我打输了,也是因为我稽古不精,技不如人!你有你的使命,跟我毫不相关,和我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处?!你是昏了头吗?!……”

    她好像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呆了似的,一时间呆呆地任他冲着自己的脸咆哮,既不还嘴,也不反抗。但当他吼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转,然后,眼里呆滞的神色消失了,浮上了一层盈盈的水光。

    “……啊,是啊,我大概就是昏了头了。”

    土方一怔。“……什么?!”

    “我想我就是昏了头了。”她果然又重复了一遍。

    “不管自己有着怎样的任务或使命,眼里永远能够看到土方先生的存在……想要帮助这个人,想要不令他失望,想要看到他达成自己的梦想和目标,想要看到他发光……从那一刻开始,我想这就成为了我自己的一种本能的希望吧。”她慢慢地抬起眼帘,凝视着他的面容,脸上充满了坦率和真诚。

    “这么看起来,也许我才像是个傻瓜呢。”她微笑起来,语气温柔得像是安政五年那个最后的夏日里,晴空中漂浮的白云一般。

    土方:!!!

    “在说什么啊你……!!别戏弄我啊!!”他尴尬地低声喝道,觉得不管再听多少遍似乎都无法习惯这么直白的话!

    真是的,难道就不感到害羞吗……?为什么每次不自在的都是他啊?!明明以前在箱馆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果然,她又说出了更让人不自在的话。

    “咦,土方先生不希望我跟你扯上关系吗?……这真是太遗憾了。”她叹息了一声,就好像显得真的有多么惆怅似的。

    “您没忘记我以前说过的、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吧?”她笑嘻嘻地问道,好心地提醒他,“我啊,将来想要变成一个大财主衣锦还乡、迎娶一个美男子、走上人生巅峰呢。副长,你相信我吗?”

    土方:“……哪个正常的少女会在十几岁的时候梦想这些事情啊!!喂,你!既然叫我‘副长’的话,那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在戏弄上司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显得愉快极了。

    土方更生气了。

    最后,她终于注意到他闹别扭一般的神情,于是勉强按捺住胸中涌动着的笑意,强行转移了话题。

    “啊,说起来……那次的任务,是我第一次杀人哦。”

    土方:?!

    “在您离开那个镇子的当晚,截杀令就下达了……长州这边似乎把这件事完全交给了舅父家这边来做,所以舅父家那里也派出了身手最好的人,在那个镇子上埋伏起来,当晚把那个大人物以及他的随从,都截杀在他家族的老宅前……我也被命令参与这个行动,而且,杀了一个人……”她似乎一边回忆着、一边慢吞吞地叙述道。

    土方情不自禁地问道:“……是谁?”

    她注视着他面容的视线一瞬间就向旁边飘开了,她的声音也似乎变得死板起来。

    “……是那个大人物身边的小姓。那孩子很年轻,大概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脸的稚气,拔刀都拔了两次才拔/出来……”

    她的叹息里带上了一抹自责似的情绪。

    “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即使他服侍的大人做错过什么事,也跟他无关。可是我不得不向着他挥下刀去,因为身后有同来的人监视着我,我不能像他所服侍的大人那样做错选择,我不能死,我还有姐姐被他们控制在手里……”

    土方哦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幕府大老井伊直弼被刺杀的时候,听说近藤君也跟着人潮去看了现场。回来以后,也曾经向他描述过当时的场景。

    皑皑白雪上,鲜红刺眼的血液流满一地。冰冷的尸体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都是跟随着井伊大老的那些随从和武士们。

    ……现在想起来,也许她当时面对的,也是同样的场景吧?

    “……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他不知不觉地又问出声来。

    “……是的。”在回答他之前,她不知为何有一丝迟疑。

    然而,她很快就又技巧地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很自然地把刚才一瞬的窒碍一带而过。

    “……那么,土方先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吗?”

    土方一窒。多年前在多摩的那一夜又清晰地在脑海中浮起。

    只能拖着木刀的无能为力感,那是第二次感受到。

    现在想起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力感的时候,他让一个年轻的女人为了援救自己而冒险……第二次感受到这种无力感的时候,他又让自己这一生最信服的、兄长一样的人物近藤君,为了援救自己而冒险……

    他苦笑起来。

    “……不是什么光彩得能让人夸夸其谈的记忆啊。”他老实说道。

    “说起来,与其说是我第一次杀人,不如说是近藤君第一次杀人吧。”

    “那是我们还在多摩乡下的时候,盗贼趁着黑夜来抢劫乡邻家的钱财,我和近藤君当时受命帮忙守备,结果没想到对方居然带了枪,开枪打中了近藤君的手臂……我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脑袋嗡的一声、怒火燃烧了起来,丧失了理智一样地拖着一柄木刀就猛然冲了出去,和对方搏斗……”

    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土方轻声叹了一口气。

    “后来,在激战中,我当时剑术不精,木刀被击中而脱手……近藤君为了救我,拼了命一样冲上来向着那个穷凶极恶的盗贼当头一刀挥下……”

    雪叶看起来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睛。

    那副表情意外地有点笨拙,刚才灵动又狡猾的神色消失了;土方咳嗽了一声,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感觉没那么糟糕了。

    “后来,我的大哥为次郎君对我和近藤君说:在刀面前,人是平等的,最后求生欲强的人才能活下去。”他感叹地说道,“大哥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心境却非常清澈明白……他自己说:我眼睛看不见,但也有因此而看见的东西。正是因为不用看无关的东西,才能够感受到重要的东西……”

    他苦笑起来。

    “不过,哥哥大概只是为了安慰我吧。……也许,我是个力量很渺小的人。信念和志向虽然远大,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却总是无能为力――”

    他的话被她突如其来地打断了。

    “不。”

    她终于把视线转了回来,重新凝视着他。他仍旧握着她的手臂,而她就这么十分自然地顺势把自己的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之上。

    “近藤先生那个时候,一定是感受到了土方先生的决心,想要跟土方先生并肩战斗……”

    “也许,这才是近藤先生所感受到的,重要的东西。”

    “就像土方先生的大哥所说的那样。”

    “不管什么时候,近藤先生关心着土方先生的那种心情,都可以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呢。”她的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在那个镇子上相遇以后,即使我拼上性命帮了土方先生一次,土方先生也毫不犹豫地抛下我走掉了,回去找近藤先生的原因吧――一定是近藤先生的那种关心,在你心目当中更重要的关系。”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一瞬间又把话题拉回了安政五年的那个恼人的夏日。

    土方:“……”

    啊,可恶!完全说不过她,怎么办!

    他此刻是盘坐在榻榻米上的姿态,而她则跪坐在他面前,一脸促狭的狡猾笑意,目光闪闪地盯着他。

    他感到一阵因为自己落居下风而产生的气恼,稍微思考了一下,注意到自己此刻正巧握着她的手臂,于是产生了一个绝佳的念头;顺势手上一用力,把她的身体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拖。

    她似乎事先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惊呼了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就摔倒在他的怀里。

    他顺势扳住她的肩膀,贴近她的脸。猛然接近的两个人的气息混合在了一起,他满意地看着她脸上刚才还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立刻就崩解了,脸颊也倏然涨红了。

    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似的,结结巴巴地低声叫道:“呃……那个……土方、先生?!”

    土方勾起唇角。

    重新占据了上风的感觉好极了,他想。

    总是被队士反杀的话,多没有威严哪。

    他低沉地轻声哼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道。

    她现在已经完全处于弱气的那一方,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是弱弱的。

    “那个……为什么、突然……?”

    那两片柔软红润的双唇里,平时总是流畅地说着莫名其妙就能让人折服并听从的言语,现在吐出的却是难以称之为句子的断断续续的单字。

    这种想法让他一瞬间感到有些有趣。仿佛安政五年的那个涉世未深、还有点喜欢耍弄小聪明和小手段来达到目的的青年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般,他有点坏心地贴近她的嘴唇,两个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

    她果然看上去更加紧张了。

    “突然?”他轻声笑了起来,紧贴着她的嘴唇摇了摇头。

    “我不是正在做那个时候你期待着我会做的事情吗?”

    轰的一声,她简直炸成了一朵烟花。

    “我我我没有……没有想过要……”她结巴得更厉害了,而且因为稍微一动,双唇就会轻轻擦过几乎要重叠在她唇上的、他的嘴唇,她浑身僵硬着,声音听上去都快要变形了。

    “……哼,我可不信。我记得你当时可是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我的……”

    他轻轻用右手的食指勾起她的下颌,声音沉下去,听起来磁性得几乎有点色气的意味了――这个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副长并不是只靠外表和爱炸毛,才能够收获堆满屯所案头的海量情书的。

    但是她的种种想法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下一刻,他的嘴唇落了下来,覆盖在她的唇上,给了她一个悠长而充满热情的吻。

    当两人的嘴唇终于分开的时候,他微笑起来。

    “想想看,假如那个时候真的这么做了,好像也不坏,是吧?”他戏谑般地问道。

    她的脸颊还红得近乎滴血一样,但闻言却竖起了双眉,好像想起了什么别的事情似的。

    “我那个时候装扮成一个丑姑娘,所以土方先生根本不会看上我的。”她坦率地反击道。

    土方:“……”

    一句话反杀了占据上风的副长,雪叶的脸上又绽放出那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了。

    “……不过,假如副长并没有看上我,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看上我的。”她笑着,体贴地给土方递了个台阶。

    “这才是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期待能够做到的事情。”

    土方:“……”

    沉默了片刻,副长突然一下捉住她的后颈,又重新把她的脸拉近了自己面前。

    “真是的……老说这么可爱的话……”他嘟哝着,拇指的指腹像是无意识一般地摩挲着她光洁细致的脸颊。

    仿佛想要在下一个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吻到来之前匆匆摆脱掉这种尴尬的状况似的,她突然大声说道:“……我也会说煞风景的话哟。”

    土方一愣。“……什么?”

    紧接着他就感到嘴唇上一热――那个女人居然主动凑上前来在他唇上飞快而敷衍地啄吻了一下!然后她如同一条狡猾的游鱼那般一旋身,就从他的臂弯里找到一个空隙逃了出去,一直跑到房门口才站定,咳嗽了一声,假装若无其事似的往大门外张望了一下。

    “啊……看样子,明天应该也是个好天气哪。”她笑着转过头来,目光闪亮亮地望着露出微微愕然神色的他。

    “所以,土方先生,明天,我们一起来晒被子吧。”

    土方:“……”

    愣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微微垂下视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应道:“……嘛,也好。”

    “毕竟,盖着温暖的、晒过的被子睡觉,一定会做个好梦的吧。”

    【番外?土方篇[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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