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入侵了大脑,王世不得不释放部分记忆。但他仍然握有掌控权,选择的全是黑色回忆。

    母亲遭受欺辱,压抑的哭泣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一声声传入耳中,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抄写单词。

    父亲暴虐自私,动辄打骂,瞥向他的眼神冰冷无情,唯有在他拿回优异的成绩单时,才勉为其难承认是自己的儿子。

    这样的日子多了,周围的邻居不免指指点点,背地里嘀咕。

    “总有男人上门,一待几个钟头,不对劲。”

    “女人老哭,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男人打老婆,肯定有理由啊,肯定偷汉子了。”

    “别说,王家小子和他爸长得不像。”

    接着,学校里也飘起了闲言碎语。

    “别和他说话,他妈是鸡。”

    “真的假的?”

    “我听我小姨说的,她妈和人家勾勾搭搭,结婚前肚子就大了。”

    “他爸是王八,头上绿,嘻嘻。”

    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犹如一个巨大的泥潭,将人拖进其中。

    想挣扎,想呼救,想逃离。

    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从来不对外诉说自己的不幸。或许,她早就预料,人们并不会怜悯她、同情她,只会指责她、辱骂她。

    与其千夫所指,不如保留一丝虚幻的幸福假象。

    然而某一日,梦好似成真了。

    那一天,父亲神志清醒,买了几道卤菜和糕点,母亲穿着新裙子,炒了一桌喷香的家常菜肴,都是他爱吃的。

    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仿佛这两年的争端都是一场梦。

    男人说:“没意外的话,这次外调的经理就是我了。到时候,你们一块走,给孩子找个好点的初中。”

    最后一句是专门嘱咐女人的。

    女人喜极而泣。

    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丑事,缠上来占便宜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可如果能调走,到外地去,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会说闲话,她可以和丈夫孩子重新开始,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这些年,委屈你了。”男人对女人点点头,意气风发,“我终于熬出头了。”

    小小的王世看着他们喜悦的脸,怀疑是梦。

    但这次,居然是真的。

    调任的通知下来,男人要去外地开拓市场,女人忙着打包行李。她不大收拾自己的东西,只仔细地收拾儿子的,衣服折叠好包起来,书本妥帖地排到纸箱中。

    一面收拾,一面说:“以后都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又认真地嘱咐他,“不要怪妈妈,妈妈吃过家里没男人的苦,要不是你外公死得早,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回忆戳到她心中最大的伤口,鲜血淋漓。

    她强忍住血泪,重复道:“只要你还有爸爸,你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不会有人笑你……”

    王世沉默地听着,慢慢抱住了这个女人。

    随着搬家之日临近,她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面色红润光泽,更添成熟风韵。

    可想而知,邻居的话更难听了。

    但他们努力不去在意,熬啊熬,等啊等,终于坐上了离开的货车。

    新的生活开始了。

    大城市中,邻居们没有那么知根知底,少有照面,闲话也少。新学校的同学一无所知,对他十分友好。

    父亲工作忙碌,母亲为了弥补他,变本加厉地对他好。

    那段日子,美好得如同梦境。

    他开始相信,或许未来没有这么糟糕,或许慢慢都会好起来。

    可后来的事情证明,他们都太天真了。

    大概只过去一个多月,男人再度阴沉着脸回家。他打开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啤酒,眼底闪过晦暗之色。

    女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他故态复萌,又给她一巴掌。

    她注定要失望了。

    家暴成性的男人,不可能悔改,靠出卖妻子获利的男人,也不可能舍得放弃成功的捷径。

    他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找理由,简单明确地命令:“明天费总会来家里吃饭,你准备一下。”

    女人的呼吸霎时停止。

    她泪流满面,哀求他:“你说以后不做了啊,你说过的。”

    “工作不顺利,我也没办法。”男人不留情面,“活干不好,咱们又得回去,怎么,你放不下谁,很想回去吗?啊?舍不得谁?刘厂长?钱主任?还是谁?你说啊!”

    杀人诛心。

    男人知道怎么拿捏她,几句话就说得她连反驳也不敢,只是哀哀哭泣。

    霎时间,幸福的泡沫破碎,迎来更惨烈的地狱。

    她逐渐消瘦,逐渐麻木,逐渐失去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简静亲眼看见,这个美丽的女人如何一点点变成行尸走肉,变成一具不会哭也不会痛的骷髅。

    她生病了,一下子就病得很重,开始呕血。

    最开始,男人以为她装病,变本加厉地打她。面孔可怕地肿胀起来,一口口往外呕血,地板上一滩滩的血迹。

    男人慌了,给她买药,放缓口气安慰,可都没有用。

    病来如山倒,她越病越重,几乎起不来身。男人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干脆整天不回家。

    某一日的傍晚,夕阳满天。

    王世回到家中,习惯性地走进卧室。女人挣扎着坐起来,眼里迸出光彩,拼命拉住他的手:“对不起,原谅……原谅妈妈。”

    他垂下眼睑,问:“为什么?”

    不是说会好起来的吗?

    女人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喃喃道:“对不起……”

    他问:“为什么?”

    不是就要得到幸福了吗?

    眼泪淌过她的脸颊,濡湿枕头。她嘴唇微动,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悲哀又不舍地望着他,望着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一个被期待着降生的孩子。

    他的存在,让她备受丈夫的欺辱。

    她努力不放弃他,可现在……不得不抛下他先走了。

    女人收拢手指,像握住孩子的手,但动不了,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耗尽了所有的生气。

    她无法再驱使这具肉身,每呼吸一口气,都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

    这太痛苦了。

    骨头疼,脏器疼,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痛得人崩溃。

    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于是,眼底的光消散了,像夏夜离去的萤火,绽放过一刹的美丽,便归于腐烂的寂静之地。

    她阖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王世愣愣地看着她,盯住她不再起伏的胸膛。他痉挛似的握紧拳头,抓住她枯瘦的手指。

    尸体的余温传递到他手上,压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为什么?”他机械地重复,“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不再爱我了?

    我只有你啊,妈妈。

    空气响起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场景犹如玻璃幕布,裂出一道道破碎的纹路。世界摇晃起来,震塌了天花板,震碎了家具,震得整个世界四分五裂。

    然后,所有的布景同时倒塌,轰然有声,一地齑粉。

    简静看见男人的尸体躺在沙发上,呕吐物堵塞了他的口鼻,面孔涨得发紫,皮肤上爬满了紫色的尸斑。

    他死了。

    王世关上门,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黑夜。

    *

    凌晨三点,公安分局办公室。

    季风坐在桌子上,一面抽烟提神,一面盯着画满线索的白板。

    截至目前,警方主要分了两条线追查:

    一、绑架案

    追查的关键在于,嫌疑人如何带走简静,哪一条线才是他真正的行动路线?

    假设1:绑架简静—坐出租车离开—在公园换交通工具—使用江白焰的车—弃车后转移她到关押地;

    假设2:绑架简静—制造出租车离开的假象,其实简静仍然在会场—与众多嘉宾一起离场—直接将她带去关押地;

    假设3:与2同步,只是在离场后,利用江白焰的车中转,而后毁尸灭迹。

    这条线很难查,主要是因为干扰项太多,监控几十个钟头,看得人头晕眼花,极难辨别。

    而且,王世拥有多个身份,新身份弄到的车牌,根本没有嫌疑。

    二、连环杀人案

    薛家亲属的dna,已经被证明是个嘲讽,线索全断。

    王世,爱丁堡大学毕业的心理医生,假身份

    老实说,这个身份不像是凭空捏造的,履历完整。除了学历是假的,其他都有迹可循,而2013年那会儿,王世出国留学,正好是国内实名制的开端。

    季风怀疑,对方借走了真王世的身份信息,做了一层真实的伪装。

    那么,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呢?

    假如他用真实身份找的关押地点,要怎么才能找出来?

    问题一出,大脑顿时涌起无数个念头,挤得他脑子都要炸了。

    季风捏捏鼻梁,决定用老办法。

    做减法。

    绑架案的地点虽然很重要,但他犹豫了下,努力不去多想。简静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姑娘,她脑子灵活,身手利索,未必比他差多少。

    将她当成搭档的同伴,各做各的工作,才是最佳之策。

    他驱走心中的担忧与不安,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白板上。思索片刻,用红笔圈出了dna那一行。

    这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也是证据确凿的,最明显的一条线。

    对方假装袭击他,不,他确实袭击了他,同时留下血液样本。这么做,直接达成了两个目的。

    给简静的回应,误导调查方向。

    考虑到自己的伤不算重,后者的分量应该更大——真的是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强的一招。

    但……血液的主人不是什么失踪分子,是一个瘾君子,随时可能被警方抓获取样的人。

    误导的时间十分有限。

    既然做都做了,为什么不找个失踪人员呢?一直查不出来,他就一直会以为血液的主人就是他本人。

    可偏偏选了个容易被发现的,这就证明,他希望他们发现。

    是戏耍?但挑衅警方,后果很严重,与他在绑架时表露的谨慎截然相反。季风最郁闷的就是这个,明摆着绑架案是他干的,却没有留下与当年有关的线索,无法证明个中关联。

    换言之,他并不希望警方重启连环案调查。

    如此缜密的一个人,没道理纯粹为了戏耍而做这些安排。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季风摸摸下巴,在复杂的线团中揪出了一根线头。

    他是不是想让他们以为,他是一个极会隐藏自己的人?

    再看看白板上贴着的众多照片,有一个词被重点圈了出来:真实身份??

    09年的案件中,王祀济的假名。

    袭击案中,薛瘾君子的dna样本。

    爱丁堡大学毕业生,虚假的心理医生,王世。

    他制造了很多假身份,他谨慎地藏起了自己的过去,他极有可能拥有更多的隐藏马甲。

    这是他植入在他们脑海中的想法。

    季风此时此刻,仍然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信过了头,反过来怀疑——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掩饰?

    dna不容作假,但王世呢?

    他的学历是假的,真实样貌与档案里的照片也有出入。因此,他们猜测,这是一份被借走的真实假身份。

    这是否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以假身份的假象,来伪证真实身份的可靠性?

    “老高。”他踢了旁边的椅子一脚,叫醒打瞌睡的高警官,“快,咱们再仔细查一查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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