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杨愔这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个很有心气的人,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因为读书用功,叔父特许他每顿饭都吃肉,“铜盘重肉”这个成语就是出自老杨。
    长大后因为战乱,被当时的“义军”首领葛荣看重,要收他做女婿。当时,葛荣麾下数十万人且名将如云,高欢都曾经短暂当过他小弟。
    结果杨愔这厮宁可把自己的舌头刺伤装残疾,也不愿意当葛荣的女婿。因为他看得出来,葛荣和他麾下的所谓“义军”,只有破坏没有建设。当北魏王朝被他毁掉的时候,他们自身也就走到了悬崖边上。
    最后杨愔选择了高欢,又当了高欢的女婿,最后又成为了高澄的智囊以及高洋的宰辅。能做到这一步,心智,性格,能力,背景,缺一不可。
    杨愔是河北世家,与高氏一族合作共赢的一个核心人物。历史上,当杨愔被高演政变弄死后,河北世家就已经在准备抽梯子跑路了。
    而此时此刻的太极殿内,所有朝臣都目不转睛的看着杨愔,眼神复杂难明。有惋惜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惶恐不安的,有跃跃欲试的。
    不同的人,立场不一样,想法更是难以揣摩。
    刚才杨愔念的“信”,上面说让冯子琮朝会上提出让皇帝高潜禅位,让位给京畿大都督高伯逸。事成之后,他会在淮南得到一个“美差”。
    至于具体是什么,没有多说。这封信并没有说什么其他的“劲爆内容”,不过透露出了意味,已经很有些复杂和深奥了。
    “楚王,此事你怎么看?”
    幕帘后面李祖娥带着一丝疲惫问道。
    “杨宰辅乃是国之股肱,断然不会行那些魑魅魍魉之事。”
    高伯逸双手拢袖行了一礼,众朝臣都在等他那个“但是”。
    “这封信,也是有古怪。我若是杨宰辅,我若是要弄出这样一件事来,派人传个口信不就好了么,何必授人以柄呢?”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得不说,高伯逸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这件事,更像是一起“栽赃陷害”。
    或者可以很干脆的把像字去掉。
    “但是……”
    高伯逸顿了一下说道:“今日有冯子琮,明日也会有李子琮,张子琮,天天聒噪要陛下禅位,不禅位他们就撞柱子,说自己是忠臣,哪怕挨打,也喊着忠君爱国,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对吧?”
    有些话不用说太明白,懂的人自然会懂。
    杨愔如果不能让“背后的人”满意,那么,今天冯子琮可以站出来指证他,明日也会有其他人来指证。
    不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朝会也不用再开下去了。
    杨愔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要离开朝堂了。
    崔季舒说得果然没错。
    “杨宰辅,你觉得呢?”
    李祖娥用平静的声音问道。
    “老臣年事已高,请乞骸骨。老臣不在这庙堂之上,想必那些流言蜚语,也会自信消散。”
    杨愔意味深长的看了高伯逸一眼,随即低下头,摘下头上的梁冠(官帽的一种),放到地上。
    这就是当场至仕了!
    包括高伯逸在内,太极殿内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杨愔居然如此决绝!
    某人还准备了一大堆的连环套,什么借力打力,什么借刀杀人,什么步步为营,结果全都用不上了!
    李祖娥坐在幕帘后面,也是吓得俏脸煞白。主要是,这一幕她跟高伯逸没有推演过!此刻顿时手足无措!
    要知道,一个宰辅辞官,可是震撼朝堂的大事,绝不是你点点头,这件事就完结了的。就连高伯逸都没能料到杨愔会这么干脆,李祖娥又如何能料到呢?
    “太后,草民身子有些不适,可否回家歇着呢?”
    杨愔拱手问道。
    “杨……先生自去便是,哀家没有意见。”
    李祖娥带着一丝紧张说道。今天可以说是她当太后以来,表现得最差的一天,没有之一。
    杨愔拜谢后,从容的转身离去,看得在场的文武朝臣们一阵阵的错愣。
    “太后,微臣有一言想说。”
    高伯逸站出来,对李祖娥行了一礼,继续说道:“宰辅至仕,兹事体大。今日朝中无宰辅,商议任何大事,都缺乏权威性。所以微臣建议,今日暂停朝会,等宰辅至仕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召开朝会。
    到时候无论宰辅还是不是杨愔,都无损朝廷的权威。”
    高伯逸这番话入情入理,立场很正,无论有没有其他心思的人,对此都没有什么想法。毕竟,谁是新宰辅,是杨愔,还是其他什么人,对他们来说,并没有直接关系。
    然而对朝廷,对李祖娥,对高伯逸来说,关系就很大了。这甚至涉及到今年几年的政治走向。
    “诸位爱卿,哀家觉得楚王的建议甚好,你们觉得如何。”
    李祖娥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追问道。
    “臣并无异议。”
    众人稀稀拉拉的答道,总算没有在里面听到反对的声音。
    “如此甚好,那么今日退朝吧。”
    一声令下,太监喊了一句“退朝”,李祖娥先行离去,留下了一群懵逼的朝臣,面面相觑。至于冯子琮,早就如死狗一般被大殿内的卫士拖走,不知所踪了。
    ……
    已经入夜,杨府的书房里,杨愔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喝闷酒。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年代,一个男人最私密的地方,永远都不会是卧室!
    读书人最私密的地方在书房。
    跟老婆说一句“我在书房读书”,把门一锁,就是自己的私人时间和私密空间。
    无论是看什么书,做什么事情,都没人打扰。
    杨愔在书架上找到一个册子,上面的文章,都是他亲自抄写的。
    每次高伯逸给高洋的策论,后者转交给杨愔以后,杨愔都会抄录到这个册子里。这里包含了很多高伯逸所独有的“治国思路”。
    常常会让杨愔感觉惊叹。
    手腕是比较稚嫩,然而思想却异常深邃,杨愔有时候甚至会产生自愧不如的感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圣贤真是诚不我欺啊。”
    杨愔感慨的叹息了一句。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杨愔看到策略上的一句话,愣神了好半天。这是高伯逸写到策略里的一句话,从前一晃而过就过去了,他也没有去多想。今日看到这句,才感觉如五雷轰顶,仿佛真相大白。
    杨愔一直都认为看不透高伯逸。
    你说这人是个玩弄权术一直往上爬的吧,他又不完全是这样。
    可是这个人呢,跟他和崔季舒等人又完全不同,他完全不会忠诚于什么人,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
    甚至是很多危险的想法。
    记得有一次高伯逸跟高洋一起喝酒的时候,似乎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在高伯逸的眼中,已然是看不起任何人。
    他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尊敬你,但在内心里,却未必看得上你。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年轻貌美的女子傍上只有钱财在手的垂暮老人,如果你没钱,那么在这名女子眼里,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高伯逸会不会认为,如果没有宰辅这张皮,他杨某人就什么都不是呢?
    杨愔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来。
    他自嘲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今天这出戏,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高伯逸逼自己走人罢了。这一幕当然是小试牛刀,伤不到自己,可是后面那些招数,绝对会逐渐加码!
    杨愔虽然是第一次体会高伯逸的招数,可是在此之前,他冷眼旁观之下,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套路。
    政治,果然是血淋淋的啊。此时此刻杨愔也有点后悔没有听崔季舒的话。
    如果上次朝会的时候,一开始自己就以身体不好为由乞骸骨,倒是可以免去今日之辱。当然,如果今天赖着不走,那么下次朝会,自己恐怕就会非常狼狈的离开。
    做人难,做宰辅更难,做齐国的宰辅难上加难!
    “阿郎,高都督来了,就在大门外面。”
    书房外传来老婆高氏的声音,颇为忧虑。
    “行了,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杨愔不耐烦的说道,连身子都,懒得挪动一下,更别说上去迎接了。
    如今他已经至仕,不用去想着怎么跟高伯逸打交道了,自然也不想理会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兔崽子。
    很快,一身棉袄的高伯逸,就进入到杨愔的书房里,四处打量,最后坐到这位胖乎乎的“前宰辅”面前。
    “你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么?可惜啊,老夫已经想明白了,随你便吧,无所谓了。”
    杨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了想,起身在书房的某个抽屉里拿了个花里胡哨的酒杯,放到高伯逸面前,给他也倒了一杯酒。
    “当年先帝(高洋)送给我的,据说来自大秦(古罗马),不过我从未用过。”
    杨愔感慨的说道。
    杯子是比现代高脚杯要短一些的“高脚杯”,看上去是银色的,也很可能是银质地。和齐国常见的花纹酒杯不一样的是,这个酒杯上刻着浮雕。
    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坐在一个同样没穿衣服的男人身上,似乎还有一排没穿衣服的女人,站在这男人身前“等待挑选”。
    这很有可能是大秦的奴隶主在挑选美丽女奴侍寝的画面。
    果然,这确实很符合高洋的审美!
    高伯逸在心中暗暗吐槽。
    不过杯子里的酒可不能喝,这辈子是银铅合金制成的,用长了时间以后,会变傻的!古罗马的衰落,与贵族长期和广泛使用这种杯子大量饮酒不无关系。
    当然,只是个次要因素。
    “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在怨我?”
    高伯逸诚恳的问道。
    他并没有虚伪的说今日朝会的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如果那样的话,就是在把杨愔当傻子了。
    涵养再好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戏弄。
    “怨恨倒是谈不上。老夫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倒是没有想过会这么早。”
    杨愔轻叹一声道:“如今老夫已经至仕,你想对我说什么?解释一下这件事?还是别的什么?”
    “杨先生,您知道先帝驾崩之前的弥留之际,对我说了什么吗?”
    高伯逸轻声问道。
    还有这事?
    杨愔一愣,他也是第一次听高伯逸说起高洋临死之前提起的事情。
    “不知道,老夫也是第一次听说。”
    “先帝说,他一手缔造的齐国,绝不能垮在后人手里。这偌大的江山,谁能将其发扬光大,那么它就是谁的。”
    嗯?有这种事?
    杨愔觉得很不可思议,高洋这拱手将齐国让给外人的想法,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
    让给高演不好么?
    想到这里,杨愔回忆起高洋平日里乖张的性格和高傲的心气,又有些黯然。
    这样的人,断然没有把江山心安理得的交给闭着眼睛就能得到他所有一切的人!老子辛辛苦苦才有今日局面,你就想等老子死后照单全收?
    凭什么?
    联想起赵郡李氏对高伯逸的鼎力支持,杨愔似乎明白了什么。为什么赵郡李氏不去支持外甥高潜,而要支持女婿高伯逸了。
    百战成王者,必定远胜生而为王之辈。哪怕是亲戚,也没必要把家族给一个黄口小儿陪葬。高洋大概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管他呢,老子死后洪水滔天,你们慢慢玩吧,不奉陪了!
    “先帝临终前,告诉了我十二尊大金佛的位置。如今大齐开发银行里发行的票据,都是以此为根基发行的。”
    高伯逸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有这种事?”
    杨愔脱口而出道。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为一国宰辅,居然连邺城里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
    “杨先生,今日那封信,全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呢,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高伯逸慢悠悠的说道。
    “什么话?”
    “去扬州养老,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杨先生觉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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