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比庄冬至还小几岁,可他却更显苍老,满头白发,耳朵聋了,眼也花了。

    黄河在三年前就戴上了助听器,是庄有成去省城时帮他配的。老头的身体还行,山坡上种了几畦菜,高兴时还能步行十几路去镇上赶赶集。

    黄河膝下无子,一直待黄红旗如亲儿子。庄有成每次去黄河家吃饭,黄红旗一定在场。

    村里有黄红旗对老人无微不至的照顾,黄红省了不少心,每周回村一趟就行了。

    镇上的干部们都知道他们两家这层密切的关系,看在庄有成的面子上,对黄红旗就特别迁就。

    日子一长,黄红旗就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当然都是背着庄有成。

    黄红旗在东朵山偷采青石,只所以能偷偷地干了两个月,很多干部正是看在庄有成的面子上。

    都认为是招商项目,手续不全可以慢慢补,因此没人去和他较真。

    现在庄有成特别后悔,后悔对小亮的关心不够,后悔没有及时发现黄红旗的异常举动。

    后悔也晚了,黄红旗和小亮竟然携款潜逃了。

    两个都是他的亲人,他该怎么办?

    面对已是风烛残年的岳父,面对还以为可以运筹帷幄的黄河,庄有成心软了。

    如果他知道黄红旗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欺骗了他,带着钱跑路了,会怎么样?他还能经受得住打击吗?

    庄有成强颜欢笑地看着黄河,慢慢蹲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爸,你做得对,红旗这些年多亏有你勒着缰绳。”

    黄河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说:“这可是你第一次夸我。”

    庄有成的眼泪险些掉下来。他心里特别难过,是啊,和岳父别扭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动听的话,今天头一回说,还是违心的。

    庄有成坐到沙发里,说:“爸,你的好都在我心里呢,你对红旗的好……希望他也能放在心上。”

    黄河起身进了卧室,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存折,说:“红旗的事还得罚款吧?我懂,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嘛。多罚他点钱,让他接着干支书,人活一张脸呢。”

    庄有成接过存折,翻开看了一眼,见上面有两万多块钱,最早的一笔存款离现在十多年了,只有一百多块钱。

    村支书退下来就没有工资了,由于黄河在村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按照县里当时的政策,他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退休荣誉金。

    十多年过去了,每个月还是一百多块钱,这张存折只按时往里存款,从来没有取过。

    庄有成掂了掂薄薄的存折,有些沉重。

    “上回你住院,我让红旗把折子捎给你,黄红又给送了回来。你们隔三差五给我零花钱,折子里的钱搁着也派不上用场,你拿去吧。”黄河说。

    庄有成把存折交还给黄河,说:“爸,你留着吧。红旗……知错能改,主动要求出去抓招商了,既不用打他,也不用罚他,你就放心吧。”

    “招什么商?他就是一个农民,能招什么商来?”

    “有不少朵山人在外地经商办厂呀,镇上就专门成立了招商小组,红旗跟着出去了。”

    “那还行……几点了?你吃了饭再走吧,叫黄红去做饭……黄红呢?下地还没回来吗?”

    黄河说着话忽然就糊涂起来。

    庄有成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

    他赶紧出屋,站在坡上给黄红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黄河已经开始犯糊涂这件事。

    “知道,岁数大了,说话偶尔会颠三倒四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搬回朵子东住吧,爸跟前离不开人。”

    庄有成特别担心黄河忽然就走了。

    看过黄河,庄有成下坡进了庄冬至家。

    庄冬至在端详一个刚完成的木雕。他佝偻着腰,很久没有修剪的白发乱蓬蓬的,身上沾满木屑,搭在木雕上的手比老枣树还要苍老。

    庄有成轻声叫了声:“爸——”

    庄冬至却是耳不聋眼不花,听到人声,回头看过来,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不到星期天啊,你怎么回来啦?”

    “下村办事,顺便来看看你。”

    “屋里坐吧,有刚烧好的茶,你自己倒,我再修修这个桩子。”

    庄有成抓住父亲的手,牵着他往屋里走,说:“别弄了,你岁数大了,要多注意休息。”

    “不能歇着,一歇浑身难受。”

    庄冬至进了屋就去拿暖壶给儿子倒茶。庄有成抢上一步拎起暖壶问:“爸,有福最近来过吗?”

    “来过,来过,天天下工回家过来瞧一眼,你们都孝顺着呢。”

    庄有成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他太了解父亲了,父亲的一个眼神他都能读出深藏的含义。

    庄有成并不点破,又问,“小亮呢,他弄那个采石塘子咋样了?”

    庄冬至定定地看着儿子,良久才问:“你是来逮他的?”

    “我逮他干什么?”庄有成猜出小亮肯定和父亲说过什么。

    “树不修不成材,人不管要变坏。孩子有错就错在大人身上,不能怪他。”

    “知道呢,不会怪他,不就是卖了山上的石头嘛,他是跟着红旗干的,没他什么事,爸你就放心吧。”

    “真的?那红旗有事吗?”

    庄有成犹豫了下说:“他把钱交公了,没事啦。”

    “你没违反原则吧?”

    “没有,我守着底线呢。”

    庄冬至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那就好。小亮本质不坏,就怕坏人朝邪路上引他,你当大伯的要多教育着点。”

    “爸,我记着呢。”

    “枣儿的事你也要多上心,她和小亮不一样,小亮是男孩,吃点苦不碍事。女孩子在外头容易被人欺负,你可不能大意……”

    “爸,我记着呢。”

    平时庄冬至的话极少,今天反反复复絮叨了很长时间,庄有成耐心地听着,一直陪父亲坐到月上树梢头。

    他焦虑的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父亲说的没错,孩子的错,错在大人身上。小亮的错也好,黄红旗的错也罢,其实全是他的错,他要全部承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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