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大火是从何时烧起的。

    当全村人都知道满家店失火时,满家店已经化作一堆灰烬。

    路长顺对那一夜的记忆,深入骨髓。不单是因为那一夜发生了世界瞩目的国家大事,还因为发生了折磨他一生的朵子西大事!

    国家大事是香港回归,朵子西大事是满家店失火。

    关于香港回归,他耿耿于怀很久,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夜里十二点钟收回香港。

    光明正大的事,理直气壮的事,为什么要在夜里偷偷摸摸地进行——路长顺常常是这样,不喜欢去探究与他无关的事情,有些与他有关的事情也会得过且过——直到过去了十几年,他才弄明白,每一天是从夜里零时开始的,零时就是夜里十二点。

    他弄明白了十二点钟的问题,却仍然解决不了自己睁着眼睡觉的问题,即使后来他的儿子成为县医院的一把刀,也治不好他的病。

    这世上就没有能治好心病的神医。

    那一夜过后,路长顺天天瞪着两只大眼睛睡觉,像在床头点了两盏长明灯。

    ……………………

    路长顺在山坡上锄完地,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他走进家门,把锄头放在大门后头,顺手抄起槐木扁担和铁皮水桶,走到离他家两百多米远的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有一口石井。这些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打了压水井,很少有人再来井里打水了,只有他,换不得口味,做饭和洗澡,一定要用石井的水。

    他挑了两桶水,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厕所旁边,然后把自己脱个精光,倒满一大盆水,举过头顶,倾盆浇下来,反复几次,将汗水和泥垢冲个干干净净,让每根毛孔都透着凉气。

    路长顺冲过澡,换上一条大裤衩,赤着背,在堂屋沙发里坐下,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冲老婆白菊说,“把电视开开。”

    电视机放在北墙下面的八仙桌正中间——北墙上端正地贴着***像——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当然也不会有他家的电视机。

    他面朝西坐在沙发里,侧着头仰着脸看电视。这台十四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机,他歪着头看了十来年啦。

    他试过,不管歪着看正着看,电视机只播磊山电视台的节目。以前是看新鲜,现在大多的时候是边吃饭边听声音,就像吃饭的时候白菊在呼拉呼拉喝汤一样,听着下饭。

    前些天,镇长庄有成来村里检查工作,完了在他家吃饭,坐在他的位置上,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忽然问他,“老路,你不觉得别扭吗?”

    他回,“再别扭的事情,习惯了就没啥啦。”

    这句话让庄有成抽了一整支烟,一开口话题仍然是电视机。

    他问,“你知道城里人怎么看电视吗?”

    路长顺迷茫地望着镇长,回答不上来。不过,那一刻庄有成在他心里猛的高大起来。

    路长顺和庄有成同岁,庄有成家是朵子东的,路长顺世代生活在朵子西。

    朵山镇像一个花朵一样开在鲁南大地上。朵子东村和朵子西村是两个花瓣,两个花瓣的距离大约有五里地,花瓣与花瓣之间交织时少,路长顺和庄有成交织时长。

    他们两人一起初中毕业,一起当兵,一起复员,后来庄有成当了镇长,他成了村支书。路长顺了解庄有成和了解自己一样。

    路长顺从没有觉得庄有成当镇长是因为水平比自己高,用老话说,那是他老爷奶奶积蓄的好。现在忽然听到庄有成和他讨论城里人看电视的问题,他才好像开了窍。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城里人看电视和农村人看电视有什么不同,庄有成这样一问,他才发觉这是一个问题,至少庄有成对生活细节的观察要比自己多。人站的高度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庄有成是镇长,他是村官,差一级就差了一个高度。

    路长顺反问庄有成:“你说城里人怎么看电视?”

    庄有成笑笑:“城里人不会去习惯拧巴的事情,而是去试着改变它。”

    这番话让路长顺也抽了一整支烟。

    他想起十年前,他买来朵子西村第一台电视机,每天晚上搬到大门外,全村人聚在一起看《霍元甲》的情景。

    那种感觉真是美!后来,开代销店的满大仓也买了电视机,而且是十七寸的,比他的电视机大一圈。

    十七寸和十四寸分明才差三寸嘛,怎么看上去就大了一圈呢,他那时候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不想去弄明白了。

    村民就都去代销店门前看电视了,他心里曾有过一丝失落。但他是村支书,很有胸怀,面对满大仓有些忐忑的讪笑,挥手道,“我落个清静,也省了电费,挺好!”

    转眼几年过去,村里陆陆续续又添了不少电视机,每天晚上集中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没有了,但是因为儿娶女嫁买不起电视机,闹得鸡飞狗跳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断过。

    五个手指头伸出来有长短,何况一个村三百多户人家呢。有人天上飞上就有人地上跑,他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

    路长顺说:“老庄,我是农民。”

    庄有成说:“我也是农民。”

    农民这两个字是维系路长顺和庄有成友谊的基础。因为这两个字,庄有成一生没有离开朵山,路长顺做了一辈子的村支书。

    再过几个小时,香港就回到了祖国的怀报。

    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好好喝几盅的,可是老婆白菊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一碟咸菜一碗麦子汤朝茶几上一放,扭着屁股跑到门口的井台上,和村里娘们拉呱去了。

    没有菜有酒就行。

    路长顺是从穷日子过过来的,不在乎吃喝,家里有两个学生要供,让他放开了吃也不敢。

    路长顺记得还藏有两瓶西凤,那是庄有成送给他的,一直没舍得喝。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没有没找到,路长顺恨恨地骂了句,“家贼难防,一定又让那小舅羔子偷去了!”

    路长顺的内弟白六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五个姐姐,千顷地一棵苗,爹娘和姐姐们全宠着他,小学上完再也不上学了,成天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没事就来偷他的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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