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落山,温度立刻降了下来,连说话都冒着白色的哈气。错落的房屋渐次亮起灯,司勤的修士提着灯笼,不紧不慢的点燃路边石龛里的蜡烛,一朵朵橘黄色的光晕投在地上,温暖了凉至冰点以下的夜。

    “您的房间挨着祈祷室,那边日夜烛火不熄,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不少。”修道院长冲给我们让门的司勤修士点点头,边走边说,“我已经吩咐人把里面打扫干净,换了床新的被褥,还点了根圣诞弥撒时才用的熏香,我们都是些疏于礼数的粗人,不知道公爵大人的规矩,希望您切勿见怪。”

    “如果您自谦是粗人,那我岂不就是个饮毛茹血的野蛮人?一年到头马背上奔波习惯了,有个能把身子放平的地方便好,哪有啥矫情的规矩,您太客气了。”我感激的同老院长说着话,一路穿过好几条石砌的廊道,遇见许多安静做事的修士,他们从容的动作以及谦和的笑容,好像满怀感恩在做什么神圣的事情,一举一动都有条不紊的,写在脸上的,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冥想真的能帮助你们听到上帝的声音吗?”老院长在一扇门前站定,这应该就是我住的房间了,他刚准备抬手推门,我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道。

    “冥想?不,我们从不冥想,那样等于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做无用功。”他放低提着的小灯笼,仔细为我照亮脚下的路。“正相反,我们做事,兢兢业业的做事。珍惜上帝赐予的点滴生命,在劳动中获得内心平和的体验。也许,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接近上帝的国,但我们身体力行的完成了对原罪的忏悔。”

    房间的陈设简朴寻常,不过确实如他所说的燃了熏香,似有似无的香味令人不由自主的放松,疲惫马上控制了身心。好好睡一觉成了唯一的渴望。“明天晨祷时见,公爵大人,山上夜晚的寒冷不是开玩笑的。早些睡吧。”修道院长拍拍蓄满了絮草的亚麻毯子,“如果您睡不着,可以在院子里走走,没准真能听到天使偷懒打瞌睡的鼾声。天堂就在您抬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心愿意。”

    “谢谢您。院长大人。”我真心实意的道谢,“晚安。”

    “明天我们再谈其他事情,今晚好好休息。”他提起放在门口的灯笼,微茫的光亮染得胡子明灭不清,“晚安。”

    夜深了,大厅那边喧闹的人声渐渐停止,大自然的声音清晰起来。我迷迷糊糊的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脑子却不同以往的澄澈。“这就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吗?那我对爱人说的话,她一定能听到了吧?”这样胡思乱想着。瑟琳娜抱着孩子沐浴阳光的温柔侧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可每当我抬手拥抱,又发现他们坐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那么触不可及。

    整宿光怪陆离的梦折腾得我辗转反侧,早起时眼睛肿肿的,“一定留了黑眼圈,讨厌。”我轻轻地揉了揉眼角,饱饱的吸了口亚麻毯子里絮草的清香,朝阳透过穹顶的小窗把对面墙壁刷出一小块红色的光斑,我盯着愣了很久的神,一团浆糊的思绪总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熏香完全没作用啊,是假货吧?”

    简单的洗漱下,外面便传来晨祷的钟声,我理理罩衫,沿着冗长的走廊进入昨日用餐的大厅,这里陆陆续续的聚集了不少人,欧文他们几个也在其中倒出乎我的意料,“貌似他们侍奉上帝要比我殷勤啊……”我自嘲的笑笑,旋即疑惑的皱皱眉,“怎么,我是在和上帝争风吃醋吗?”找到自己的位置,人们来的便差不多了,负责领祷的神父摇了摇手里的铃铛,交头接耳的众人很快鸦雀无声。

    “我真心尊奉的上帝,身心灵魂永恒的主,感谢您用清晨的光,让我平平安安地度过漫漫长夜,迎来了新的一天。求您让我在新的一天中,有新的心志、新的智慧、新的力量、新的事奉、新的见证、新的喜乐、新的平安。求您使我在今天任何时刻,都觉得主在我身旁;在我前面引导我,在我背后眷顾我,在我周围扶持我,处处都与我同在。如果遇到困难、危险,求您鼓励我,保护我;如果遇到诱惑、试探,求您指导我,帮助我;如果遇到忧伤、痛苦,求您安慰我,扶持我,使我时时刻刻不离开您,永远同您在一起。奉基督耶稣之名祈求,阿门!”修士循循善诱的嗓音仿佛教孩子初学人声的母亲,令每一个单词都具有活灵活现的生命力,深深扎根在大家的心底,连我这个心无畏惧的无神论者,都虔诚地低下额头,在胸口划着十字。

    “阿门!”整齐的应祷圣洁又庄严,我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平静和宛若新生的纯如,这,就是宗教带给凡人的内心力量吧?不同于梵蒂冈的奢华大气,也不同于大教堂的循规蹈矩,蒙提巴斯有的,是直达灵魂深处的对话,抛开凡俗的豁达与洒脱,我想我明白了他们的信念。抬起头,远处的老院长正慈祥的望向自己,脸上挂着嘉许的笑容,我自信的用同样的微笑回望他。

    领祷神父随后念了几篇《圣经》里的段落,在朝阳升到和山巅平齐的高度时准确完成,钟声再次响彻山谷,标志着晨祷的结束以及早饭的开始,今日当值的修士们端上寡淡的饭食,差不多相同的面包、清水、蔬菜和食盐,还有专门为客人准备的热汤。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强忍住要吃肉的**,第二遍钟声响起前,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抱怨上,因为修道士们还得循例做午前祷。

    “怎么样,听没听到天使打呼噜?”老院长笑岑岑的打趣道,“我反正听到了铺天盖地的呼噜,分辨不清哪个是天使的。”

    “呵呵,见笑了。”我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平日安详的修道院冷不丁来了群五大三粗的糙人,鼾声肯定震天价响,“不过,我找到答案了,院长大人,这里真的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您的心才是,公爵大人,其他无非繁杂的外在,梵蒂冈、圣墓教堂、西奈山,哪离天堂近,哪离天堂远?教宗、国王、贵族和平民,谁离上帝近,谁又离上帝远?想明白这个,您将所向无敌。”老院长捻着细小的盐粒,均匀的洒在掰开的面包上,我看着盐粒与面包的结合,简单中蕴藏复杂,久久未曾言语。

    早餐过后,修士们便纷纷离开去忙各自的事情,诺大的厅堂唯独剩下收拾盘子的当值修士与坐着未动的我和老院长。“有什么事情,就请抓紧时间说吧,午前祷的时候我要讲经。”修道院长捶捶久坐发酸的后腰说道。

    “我决定了,明天一早便出发,我们这么多人,叨扰太久总是不合体统的。”给两个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酒水,我接着说,“临走之际,还有些非分的要求,不知当讲不当讲,您权且听听吧。”

    “我的能力只有那么大,能帮多少帮多少吧,您是个聪明人,懂得做事的分寸。”老院长举起杯子润润喉,示意我继续。

    “奈梅亨的伤员……”

    “留在这里吧,我们来照顾,他们的身体状况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那样无异于一步步走向死亡,您不说我也会主动承担的。”

    “嗯,万分感谢。”我喝口酒,缓了缓又说,“我们的补给出现了问题,当初来这儿的目的除了休整,还想找修道院借些粮食。”

    老院长笑着摇摇头,像一个猜中儿孙心事的长辈:“我就说您兴师动众的跑山上来做什么,原来如此啊。好吧,我会嘱咐掌管库房的兄弟按照您的要求准备,不过话说在前头,麦饼、豆子、蔬菜,我们应有尽有,肉食嘛,恐怕无能为力。”

    “光是让您提供补给便感激不尽了,哪敢再有无理的念头。”我连忙摆摆手,脸一直红到耳根,“至于昨天说过的……”

    “出您之口,入我之耳,彼此明白就好,莫要重新提起了。”这回轮到老院长摆手拒绝,他眼角的褶子展平又堆积,配合着表情的变化,相当有说服力,“蒙提乌斯欢迎知心的朋友,不喜欢聒噪的说客。”

    “今日滴水之恩,来日必当涌泉相报。”我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把手按在左胸弯腰行礼,“倘若上帝保佑,助我逢凶化吉,我一定回来履行承诺。”

    “承诺?”老院长疑惑的重复着。

    “没错,承诺,一个延续蒙提乌斯信仰的承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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