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重的呼吸声渺远的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抓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心里面闷闷地,每一个肺泡仿佛脱了水的胡萝卜,急剧地萎缩坍塌,气管好像被人抓住了一样,死命地往不同的方向拉抻,绷紧的管壁薄薄地透明着,里面被挤压的空气清晰可见……喘不上气来,挣扎,却在黑暗中看不清方向,胡乱踢蹬着四肢,也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和周围空间的触感,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如果我还有意识的话……

    猛地睁开眼睛,原来自己的视觉还在,混混沌沌地不知身在何处,空间里似乎漂浮着细碎的杂质,阴霾一样翻涌着,看不清周围的物体,也许四周根本就没有东西……我动了动手脚,发现它们还能自由的活动,甚至在划动的时候还能看见涟漪状的水波纹,在水中?我的意识活动了一下,证明自己并不是被封冻在冰窟里,可是为什么这里如此的浑浊迷乱,而且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像是在解答我的疑问,忽然间一个黑黢黢的物体掉落在水中,远远地只是一团看不清楚的暗影,水中看花一样的不真切,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脱不开身,翻腾着离我越来越近,周围的空间也被传染,发了疯似的天旋地转着,纠结搅杂中一张脸猛地从密集的灰尘里透出来,那双眼睛刀锋一样桀骜锋利,刺痛了我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小心脏,手术刀一般犀利的撕裂开皮肉间的连结,触电似的清晰敏锐的剧痛穿过脑海——这张脸的主人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但是他却每一天都陪在我身边,感同身受着我的悲喜,我的人生,虽然岁月不可逆转地在他的脸上刻下斑驳嶙峋的痕迹,甚至细心地把每一根发梢都染成银色,但是这张脸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这张脸就是我自己!不过是老年的我,几十年以后的我,一个脸上爬满蜘蛛网一样皱纹的我。

    我盯着我,四只穿越时空有着同样颜色瞳孔的眼睛交互相对,从那双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里我读出了太多的东西,又或者是什么东西也没有读出来,我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个谜,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紧锁着自己的脖子,瞪大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那种难以言表的痛苦鲜明地写在脸上,好像风尘仆仆地奔走了几万里,带着一身的繁华与凋零,却在灯火阑珊处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锋利的匕首闪着莹蓝色的光,淬着毒的阴森深深地扎进柔软的腰眼。痛苦不是来自毒液舔过血液窒息生命的垂死挣扎,而是一颗水一样晶莹的心终于被世间最不愿意相信的黑暗征服,蓦然回首,水银泻地般流淌的心情逐渐被染黑,然后流淌干净。

    你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通过这样诡谲的方式,在这样恐怖不知归路的地方见面,我穿越千年的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是偶然,抑或是宿命,请你告诉我好吗?我伸出手,想要帮我一把,却发现污浊中的那个自己慢慢地溶解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消散,最后抓在手里的是一团揉不烂扭不断的水流,但是那双眼睛却依旧在黑暗中闪亮,弄的我头皮发麻,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让人脊背发凉,呼吸越来越局促,窒息感再一次袭来……

    “啊!”我尖叫着推开身上盖着的厚厚的兽皮被子,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弄得伤口沙沙地生疼。眼前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行军大帐,外面似乎已经是白天了,可以听见有人来回走动收拾着东西,或高或低的声音交谈着营间八卦,我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庆幸自己回到了现实,刚才的只是噩梦——我多希望眼前的这一切也都是自己在上课的时候趴在桌子上做的一个冗长而怪诞的穿越梦,醒来之后桌子上的书被口水弄湿,前排的班花正伏案记录着笔记,老师喋喋不休地讲着天书……

    “大人,您终于醒过来了!”科勒欣喜地扑到我身边,两只眼睛里竟然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泪水,这个坚强的汉子从来不会在人前示弱,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谈笑风声的从容面对死亡。

    “我……睡了多久?”我盯着自己被层层叠叠地纱布包扎起来的右腿,隐隐约约地回忆起落马骨折的事情,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是从科勒刚刚话语里的“终于”可以判断出自己肯定昏迷了很久,至少不会少于两天。

    “您已经昏睡不醒三天了,皇帝陛下派了最好的宫廷御医前来给您诊治,巴伐利亚公爵大人也派自己的手下去寻找意大利最珍贵的药材治您的伤,陛下和各位大公爵来过很多趟……”科勒说道,我抬起胳膊,看着那上面大大小小的好几处刀口,猛地想起中世纪的赤脚医生只会用放血疗法来治疗一切疾病,本来就骨折失血过多的我不知道迷迷糊糊地被放了多少血,好在小哥年轻,挣扎着活了过来,否则再昏迷几天,真得被人把血放干死翘翘了。

    “呃……帮我谢谢陛下的医生,就说我的病好了,不用再放血了。”我艰难地挪了挪自己的身体,科勒赶忙将床弄得更舒服一点,服侍我靠着,“给我拿点水来,渴死了……”

    科勒应了一声,转身把倒满水的木杯子递到我面前,挤出一个如阳光般很温暖的笑容,好像要融化我内心的阴霾似的……我盯着眼前杯沿上一小块黄色的不明粘稠物体,脑海里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正思考要不要询问科勒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纯真萌物的眼神真的把我雷到了,实在不忍心去破坏他的一番好意,只能强忍着胃部的痉挛把杯子不动声色的转了转,闭着眼睛尽量不去想它,浅浅地舔了一口便迅速的把杯子推到一边追问他:“我们胜利了吗?敌人被征服了吗?如果胜利的话为什么我们不在城堡里而在行军帐篷里?现在外面乱纷纷的似乎要拔营起寨?”

    科勒笑吟吟地看着我,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大人您的问题太多了,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一个个来吧。”我活动了下胳膊,关节咯吱咯吱地响动着,像是很久不使用的齿轮,发出晦涩的咬合声。

    “我们最终攻陷了恩格尔斯城堡,把每一个反抗者的头颅都砍下来插在长矛上,排列成整齐的枪林,警告那些敢于藐视帝国权威心怀不轨的人,惹怒帝国雄鹰的下场会是什么。”科勒眉飞色舞的比划着戴着红帽子的刽子手砍头时的模样,似乎很喜欢这种不费力的杀人方式,奇怪的爱恶观让人难以捉摸,“克雷森蒂公爵在我们攻进塔楼之前就通过暗道逃跑了,不过被我们刚刚从曼图亚赶来的援军逮个正着,灰溜溜地做了俘虏,意大利的叛乱终于被彻底平定了。我们正在马不停蹄地赶往罗马,为这次胜利的远征画上完美的句点,教皇霓下也日夜兼程的从亚琛赶过来,准备重新在梵蒂冈的圣堂里接受整个基督世界的顶礼膜拜。”

    看起来事情正向着完美的结局发展,除了我这条断腿之外每个人都皆大欢喜。我拍了拍脑门,好让它更清醒一点。我们正向着万城之城的罗马进军,再过几天我就能目睹人类历史上一座享有盛誉的城市真实的历史模样,这不正是多少日夜我梦寐以求的荣耀吗?但是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胜利的欣喜,反倒有一些惆怅的失落,空落落的没有着力点,悬在半空只凭吊着自己的功过得失,也许我是个立下汗马功劳的胜利者,也许我是个杀人如麻助纣为虐的刽子手,至少对那个人来说是这样的。

    “克雷森蒂小姐怎么样了?她在哪里?”眼前忽然浮现女骑士清秀的倔强脸庞,威而不怒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至今仍旧让我为之深深折服。我杀了他的哥哥,又亲手攻陷了他父亲的城堡,使得老公爵成为没有地位的阶下囚,等待他们家族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我知道,无论怎样这个女孩都会恨我一辈子,在她看来我就是那个面目狰狞来自地狱的小恶魔,血淋淋地肢解了本属于一个天真少女的幸福,而且还一片一片的用鞋底碾得粉碎,彻底断绝了她的一切生路。为什么忽然想起她?我摇了摇头,自嘲似的咧嘴笑了笑,对于自己一瞬间出现的那么多荒诞的想法嗤之以鼻,那些我担忧的问题都会有皇帝陛下做出最后公正的决定,因为我知道,这位年轻皇帝不是我想象中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男人,他拥有一位伟大帝王的一切品质,也许欠缺的只是时间,至少上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因为罗马已经匍匐在日耳曼皇帝的脚下。

    “克雷森蒂小姐现在被皇帝的近卫军看管着,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有人传说她会和她可怜的父亲一起在罗马被枭首示众,传视每一个意大利的贵族,然后丢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下水道里慢慢腐烂;也有人说皇帝陛下迷上了小姐的美貌,准备饶恕她的罪过,将其安置在靠近罗马的修道院里。”科勒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提起她,没有刻意了解过克雷森蒂小姐近况的他只能说一些不确定的传闻。

    “赶紧帮我准备一下。”我坐起来,尝试着动了下打着厚厚绷带的右腿,“我要去觐见皇帝陛下,为克雷森蒂小姐说情。”

    科勒赶忙捂住我的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其实这间帐篷里只有我们俩,但是谁也不能保证隔墙无耳,防备些总是好的:“大人您是再说胡话吗?皇帝陛下为了表彰您的功绩,正在和巴登伯爵讨论同您解除效忠关系的事情,您即将成为莱茵河畔的新任伯爵大人,这个时候您去找陛下说这样的敏感问题,会影响您的爵位的!”

    我拄着科勒靠在床头的长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挪着步子适应的走了两步:“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去尽到一个绅士的义务,怜香惜玉才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虽然有些时候当事人并不感激我的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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