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二月后,天越发寒冷。今年北方雨雪较多,隔叁差五的小雨雪,使得天空中的泪水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十二月二十叁,人们口中的“小年”。

    黄明远一个人离开府邸,悄悄打马向南城而去。

    地上布满了一层雪,“哒哒”的马蹄踩在上面, 印出一朵朵梅花。然而雪一直在下,雪意涔涔,玉鳞飞舞,没多久,那马蹄印便消失不见。

    走了差不多有一刻多钟,黄明远打马到了城南的“兴善寺”。这里原本是一座小庙,有修行的和尚十余人, 大业六年之后,合并寺庙, 这里便空了。

    黄明远到了信都,这里便成了“济病坊”,作为收养患病无助之人的场所。

    后来因为此地面积太小,人愈多,实在安置不下,济病坊搬到别处,这里便空了下来。

    没曾想,兜兜转转,又成了寺庙。

    黄明远下得马来,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轻叩寺门。

    连叩了几下,门也没有开。

    黄明远便停止了叩门,索性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便听到里面窸窸窣窣地开门声, 门栓放下,一扇房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带着灰色头巾的脑袋。

    对方看到黄明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揉揉眼睛,这才惊喜地喊道:“远郎君!”

    似乎此人又想起什么,赶紧欠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喊道:“见过卫公!”

    黄明远也认出了对方,是坠儿,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当年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一晃眼,容颜也斑驳了很多。

    勘破叁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一身缁衣,是那么的别扭!

    “现在成你亲自看门了?”

    “回卫公,平日里是十五负责看门的。刚才他和落儿出去买菜去了,这才没人看门。”

    黄明远眼看坠儿小心翼翼的,便笑道:“从前在我面前都是想说就说,怎么现在这么拘束,一点也不像你。”

    坠儿抬头看了黄明远一眼,才说道:“从前我还小, 不懂事, 所以才失了礼。而且您那时是远郎君, 现在成了卫公, 婢子自然不敢没大没小。”

    是自己不一样了吗?

    黄明远也说不出。或许这便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吧。

    黄明远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问道:“清儿在哪?”

    “公主在法堂!”

    黄明远轻点点头,便一个人向后院走去。

    兴善寺不大,差不多占地有一亩左右,是个小叁进的院子。虽然曾经是寺庙,但原本庙中大部分的佛像、塔碑都拆除干净了,倒是显得有些空荡。

    黄明远穿过正堂,进了后院。这一路走得不快,看得也很详细,彷佛要把这里的每一处都印在脑海之中。

    到了法堂,黄明远老远便看到一人背对着门,跪在地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念着经文。

    曾经那一袭柔长的青丝已经不见,只有青色的帽子遮掩上当年的璀璨。

    曾经明艳的红衣,今日也成了青色的缁衣,罩在身上,显得格外的清冷与柔弱。

    这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清儿。

    黄明远就这么站在那里,不敢靠近一步。

    “清儿!”

    杨清儿许是听到了黄明远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她害怕这一睁眼,一回头,那颗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

    “你可以在明媚如春的暖房里,吃着零食看着我给你写的话本;也可以在初春的草地上,骑着马儿尽情的奔跑;可以去游湖;也可以去看戏,可以做一切你想去做的自由自在的事情,但不应该在这里!”

    “檀越说笑了!这样不是挺好的,安安静静,也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每天可以诵经、抄书、祈福,也安心的很。”

    “这样不好!你是璀璨夺目的明珠,是独立枝头的牡丹,是艳压群芳的凤凰。你生来就是站在山巅之上,享受无尽宠爱的。”

    “这位檀越。自入空门,往事如过眼烟云,不提也罢!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在这里很知足,至少没有大悲大喜。这一顿时间,我比曾经的十几年都要安心。”

    “那你不要母亲了吗?不要家了吗?”

    杨清儿轻轻敲击木鱼的手一顿,小锤子也没有落下。

    “你会照顾好他们的,不是吗?而我,哪里是我的家?”

    “清儿!”

    “檀越,贫尼法号妙善。”

    黄明远还想再说什么,杨清儿便说道:“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檀越身负天下,不可不谨慎,还是早点回去吧!”

    黄明远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长叹一声。

    “我后悔了!”

    一瞬间, 黄明远有些悔不当初,早知是今日这个结果,当年就是拼尽一切,也应该带她走的。

    杨清儿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每一滴都落到黄明远的心中。

    杨清儿有些哽咽地说道:“檀越,回去吧,不要再来了!阿耶对不起天下万民,至有今日。你该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该受困于儿女情长。”

    黄明远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清儿!

    天空中的雪如碎琼乱玉一般,纷纷洒洒,越下越大,似乎是没完没了。

    天色暗了下来,印着这堆银彻玉,彷佛天都变了。

    黄明远再看一眼杨清儿,悄悄地转身离去。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些事情,终究是没奈何,也没法强迫。

    黄明远走到门口,十五已经回来了。

    叁人都在门口看着自己。

    黄明远走到叁人跟前,从腰间拿下一块腰牌,递给十五,低声说道:“有什么事,就去拱卫亲军府,他们会帮你们解决。”

    这时坠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远郎君,你要走了吗?还会来吗?”

    黄明远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了。

    “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

    黄明远出了门,牵过马,一步一步踩在雪中,然后又被这大雪遮盖了脚印。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人有生老叁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

    十七岁那年,我把我最爱的人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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