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便叫那两个贴身的宫女满愿、梵境去宋无暇宫中,请宋无暇来见。

    左氏住的寝宫名叫万寿宫,宋无暇住的寝宫名叫万训宫,此二宫都是供给当朝定西王之母辈、祖母辈住的,离令狐乐的寝宫有段距离,然彼此间的相距倒不是很远,不过因闻得是征西将军的夫人、显美翁主欲给她请安,宋无暇自是不免妆容一番,故颇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来到。

    只见其容,娥眉淡描,眉间额黄,樱唇红润,相见处,似娇如怯,但观其身,上著襦服,下穿彩条相杂的百褶裙,足着软底绣履,行礼间,如清风拂柳,婀娜多姿,端得是俏美佳人。

    宋无暇向左氏行礼罢了,左氏还了半礼,笑道:“神爱今晚入宫,我俩闲聊,说起有段日子没有给你请安了,所以神爱特地央我把你给请来了,没扰着你的清梦吧?”

    宋无暇答道:“时辰尚早,我还没有睡呢。”看见令狐妍起身,要向她行礼,赶忙上前,把令狐妍拦住,说道,“怎敢当莘主此礼!折煞我也。”

    左氏笑道:“你俩不要客套了,都是自家人,快些各自坐下吧。”

    於是,令狐妍也就不行那个礼了,与宋无暇各自落座。

    令狐妍上下打量宋无暇,心道:“当真我见犹怜,怪不得先王在世时,对这小狐狸那般疼爱!甚至连太后都因此而受到冷落!……阿瓜对我说,宫中传言,先王之所以宠爱这小狐狸,是因为她甚有内媚,故是,今夜我入到宫中,求太后把宋后请来后,就可以用向她学些内媚之术为借口,暂请太后离开,从而制造一个与她私处的机会,然后把那些话告诉与她。

    “……哼!阿瓜这不知羞的!越来越厚颜无耻了!却话说回来,这宋后是宋家的女子,宋家素来自诩诗书传家,乃是个正经的儒门,却怎么会有她这个擅长内媚的?莫不是宫中传言错了?但瞧其言行,楚楚动人,我一个妇人都被她娇怯怯地撩得心热,又像是真的。……罢了,管它真假,反正事儿已答应了阿瓜,我人也已来了,就且以此为由,寻个与她独处的机会吧。”

    想定,与宋无暇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令狐妍便拿出羞涩的模样,与左氏说道,“太后,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什么时候还知道‘不情之请’了?你向来所求,有哪个我不同意的?只管说吧!”

    令狐妍说道:“太后,阿瓜的官儿越做越大,他现在家里的妾婢也是越来越多,伽罗、阿丑也就算了,却那个鲜卑妾秃发摩利,着实是个会魅惑的小妖精!阿瓜三天两头的就往她房里去,臣妾如今是日渐受其冷待!”

    左氏皱起眉头,说道:“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是没有,他也没那个胆子!我不寻他的事儿,他就算是运气了!只是臣妾寻思,便是为了阿瓜的身体着想,也不能任摩利那小妖精如此惑人!所以……”

    左氏以为猜中了令狐妍想说的话,抿嘴微笑,说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教训教训阿瓜?”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颊蓦地绯红,如似浑身燥热一般,左氏扭了下身子,赶忙按住心潮。

    令狐妍今晚入宫,其真正之目的,不是来找左氏说话,而正是受莘迩的委托,有几句话要对宋无暇说的,她此时心中满是暂把左氏支走,好给她与宋无暇独处说话之机的念头,却是浑没注意到左氏那忽然出现的小小异态,顺着自己的话,说道:“太后,臣妾不是想求太后帮臣妾教训阿瓜。古人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臣妾想着,与其央太后帮臣妾教训他,不如臣妾也学一学媚人之术,这样,那摩利即便再能魅惑,臣妾也能不动如山了么不是!”

    左氏失笑,说道:“你却是这等心思!……‘不动如山’?神爱,不枉你嫁给了阿瓜,近朱者赤,看来兵法之书,你也是跟着阿瓜没少读啊!”笑了两声,犯难起来,说道,“兵法好学,书也好读,你要是想读什么书,我可以给你找来,然你要学媚术,这可如何教你?”

    令狐妍说道:“太后,良师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左氏很快反应过来,知这个“良师”说的不是她,是宋无暇,更是失声而笑了,葱指点向令狐妍,说道,“原来你央我请宋后来,不是为给宋后请安,是打的这个主意!”

    令狐妍说道:“敢请太后应允。”

    “这得看宋后愿不愿意。”

    今日朝会,莘迩虽似是同意了令狐乐亲政,看来是拥王亲政派的胜利,可朝会过后,祈文、宋鉴等拥王亲政派的骨干们就被纷纷捕拿下狱,这两件事都十分重大,影响很广,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了谷阴五城,并且宋鉴还是宋无暇的从兄,故而宋无暇身在宫中,对之却也是已然闻知,刚才听到令狐妍来了宫中,要求见她,她不知是为何故,生怕是不是宋鉴的事儿牵连到了她?故此在来万寿宫的路上,委实是忐忑不安,——令狐妍觉得她“娇怯怯”,那个“怯”还真不是假装出来的。

    却此时听令狐妍、左氏她俩说了这么几句,话说到了自己的身上,虽然“媚术良师”这个称号好像不怎么雅致,然宋无暇竟是心头一喜。

    她想道:“阿兄前时到都,入宫来见过我一次,说是有宗主的信给我,其实是传宗主的话,要我在宫里继续劝说左后还政於大王,阿兄说,可以用‘患难之臣,焉如母子之情’为说辞,……亏得我尚未寻到机会,把这话说与左后,可今日阿兄被捕下狱,却也实是把我吓得不轻!晚膳我都没有胃口来食!本不知莘主入宫找我是为何事,是福是祸?现闻她此言,原来是想向我学媚术!……这倒是个福了,只要我能把她教好,讨到征虏的欢心!”

    莘迩现下已是征西将军,但宋无暇不参与政事,因而虽已闻此事,猛一下还改不掉“征虏”这个过去对莘迩的习惯称呼。

    宋无暇便就说道:“莘主要学,我自无甚么不愿的,就怕莘主嫌我教得不好。”

    令狐妍大喜,说道:“那请宋后现在就教臣妾吧!”

    宋无暇楞了下,说道:“现在?”

    “阿瓜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今日之事今日毕!我那儿子太过黏我,我来次宫中亦不容易,宋后,趁今晚你我都有闲暇,事不宜迟,便现在就教臣妾吧!”

    令狐妍心急的样子,惹得宋无暇为了难,她心道:“这怎能是说教就能教的?”说道,“欲学媚术,非得有道具不可,我宫中虽是有些道具,但却不在这里啊!”

    “要什么道具?”

    宫内无有男子,都是女人,宋无暇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就说道:“便是角先生之类。”

    “那好办,我跟宋后去宋后宫中学!”

    左氏惊笑说道:“神爱,你就这么急么?”

    令狐妍是个直爽的性子,绝非扭捏之人,她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答道:“是啊,太后,就是这么急!”说着,离榻起身,请宋无暇也请来,对左氏说道,“太后,不敢劳你玉驾,烦你同往了,等臣妾去宋后宫中,学得三招两式,出宫的时候,再来向太后拜辞。”

    左氏见令狐妍如此急切,只好由她。

    送了令狐妍、宋无暇出去,左氏回到宫中,坐将下来,想着令狐妍适才说的那些东西,“摩利魅惑,她要学媚术以抗”云云,思绪不觉飞开,又不知是忆起了什么,面颊再次绯红,瞥眼瞧见满愿、梵境二宫女吃吃窃笑,羞涩佯怒,说道:“再笑!把你俩赏给阿瓜!”

    满愿是个敢说话的,装出害怕,答道:“贱婢乞请太后,千万不要把贱婢二人赏给征虏!”

    “知道怕了?”

    “是啊,征虏勇猛,只贱婢两个,怕是吃不消。”

    左氏伸手想打满愿,春暖醉人、宫外花香的那夜,浮现脑中,手不觉却是软了。

    ……

    令狐妍跟着宋无暇到了万训宫。

    宋无暇真当令狐妍是要向她学媚术的,先打发了侍候的宫女们出去,接着打开了床边案上的一个描金匣子,匣中锦缎之上,放着个玉做的角先生,她给拿了出来,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握住,放到胸前,然后微启红唇,便要从最初级的媚术开始教起。

    就在这时,她听到令狐妍说道:“宋后,你可知宋鉴今日被捕下狱了么?”

    “啊?”

    “你这阿兄真是个软骨头,才到狱中,刑尚未上,就吐了口,承认了他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宋后,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他说,宋后你是他的同党。宋后,通敌谋乱之罪,该当何律,依律如何惩之,想来宋后你必是清楚的。宋后,你可知你命在旦夕了么?”

    宋无暇正怕的就是这个,骤闻得此言,纤手一松,“啪嗒”一声,角先生掉地,摔断成两截。

    “宋后,看到你阿兄的这份口供以后,我家夫君念你是先王之后,如果此案把你牵连进去,或会有损先王威名,所以立即叫我进宫,前来见你。宋后,你想活么?”

    宋无暇站立不稳,跌坐床上,花容变色,颤声说道:“莘主!我阿兄前些日是入宫来见过我一次,但他只是叫我催请太后还政於大王,通敌谋乱这些事,我可绝对不知啊!”

    “你阿兄见你不止一次吧?”

    宋无暇忙不迭地全盘托出,把宋鉴前次来见她说的那些话亦悉数坦白,说道:“除掉这次,上次相见,已是许久之前了,那次他也只是对我说了听闻拓跋部的酋主拓跋倍斤向我朝使者提出非分之求,要、要聘我妻,并及也是让我帮忙劝请太后还政大王,此外,别无它言!”

    令狐妍暗“啐”了一口,心道:“拿拓跋倍斤的混账话来吓唬宋后,宋后这阿兄可真是个好阿兄!”却她今日入宫,岂不是也来吓唬宋无暇的?则自可忽略不提。

    鄙夷着宋鉴,令狐妍把莘迩教她的话说与宋无暇,说道:“宋后,别的就不必说了,还是我适才那句话,我家夫君为先王的声望计,不愿见你陷入此案之中,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活么?”

    “想!想!”

    令狐妍站在宋无暇身前近处,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如果想活,只需你做一件事。”

    宋无暇仰脸哀怜,说道:“莫说一件,十件八件我都愿做!”

    “不用十件八件,只一件!”

    “是,是,莘主请说,是什么事?”

    令狐妍叉腰俯视,对她说道:“只需要你把宋鉴是如何私通伪秦、畜养死士、图谋作乱的这些事说出即可。”

    “可、可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事,我对他的这些勾当一概不知啊!”

    令狐妍说道:“不知么?”

    “不知啊!”

    令狐妍感觉自己此刻像个大坏蛋,但不知为何,看到宋无暇那受惊如小白兔的模样,却心头隐觉兴奋,她循循善诱地对宋无暇说道:“宋鉴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请求孟朗说动蒲茂,发兵攻我定西,他愿作内应?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畜养了死士百余,并於家中私藏铠甲强弩?他就没有告诉过你,他想要给宋方、宋羡报仇,甚至打算刺杀我家夫君?宋后,这些事情,他可是都告诉宋翩了,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么?”

    “没……”

    “没有么?”

    “没……”宋无暇福至心灵,在令狐妍的逼视下,改口说道,“有!”

    “到底是没还是有?”

    “有!”

    令狐妍松了一口气,心道:“果如阿瓜所言,宋后娇生惯养,是个不经事的!”

    宋无暇这么快就就范,其实不仅是她娇生惯养,还有另外两个缘故。

    一个是宋家今不如昔,且非小小的今不如昔,还是大大的今不如昔。如与宋家同为昔之陇地四大阀族的张、氾两家,虽然也被莘迩沉重打击过,可至少他两家现於朝中尚都有人任高官,并那张家,因为最终选择了与莘迩合作,所以虽然说起来他家与莘迩结仇是最早的,而今却居然差不多已算是恢复元气了,唯宋家却是嫡系大宗,尽被禁锢,於下做官朝中的只剩了个宋翩而已,因为出卖过宋方之故,这宋翩显然又是个靠不住的,是以宋无暇在宫中,等於是没有外援,因而她原本就毫无底气,——亦正是因为原因,她早前才会被“拓跋倍斤要求聘她为妻”这个消息给吓住。没有底气,当然就好吓唬。

    再一个,则便是因为宋翩了。宋翩出卖过宋方,那么他这次再出卖宋鉴,似乎就在情理之中,因此,在听到令狐妍说及“宋翩已经主动提请作证”的时候,宋无暇毫无怀疑,当即就相信了。而其实,宋翩这回还真没出卖宋鉴,黄荣去找过他,可宋翩怎会不知“通敌卖国”这个罪名有多大?如果定下来,那倒霉的不是宋鉴一个,会是宋氏整族,因此他咬牙不肯。——却也即是因为宋翩这回不配合,没得办法,莘迩才用了黄荣之计,叫令狐妍来吓宋无暇。

    黄荣的这条计策说来是相当的卑鄙无耻,莘迩对之亦是唾弃不已,然他对宋家等这些值此蒲秦已成北地独霸,定西面临严重威胁之际,却还为了门户私利而在背后不断搞事情的阀族、清流们已到了忍耐的极点,是以在无其他良策可以趁这回建康圣旨到的机会,把他们根除之的情况下,也只能行此下着了。

    吓唬宋无暇,打的就是个时间差,或用后世的话说,信息差,为防宋无暇在得知宋翩实际没有出卖宋鉴后反悔,打铁趁热,令狐妍便就说道:“宋后,既然有,那你就把这些写下来吧。”

    “写下来?”

    “宋后,你是不是傻?”

    “啊?”

    “你阿兄卖你,说你是他的同党,那怎么才能洗脱你?只有你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写清,证明你阿兄虽然对你说过那些话,可你并没有参与其间,这样才行!……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

    “那就写吧。”

    令狐妍唤宫女进来,取来纸笔,盯着宋无暇,把“宋鉴告诉过她的秘密遣人去往咸阳,与氐秦的孟朗接头”等等诸事,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写下。等她写完,令狐妍提起那纸,吹了吹未干的墨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夸赞说道:“宋后,不愧高门家女,好一笔行书!”

    生长宋家,教养当然很好,宋无暇下意识地谦虚,说道:“岂敢。”

    宋无暇心情尚未平复,依旧一副受到惊吓的惶恐样子,令狐妍收好了她的“证词”,瞧她这幅娇怯姿态,没忍住,挑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说道:“下次我进宫时,还你一件!”

    “还我一件?什么?”

    令狐妍指了指地上摔成两半的角先生,笑道:“自是此物。”

    方才要教媚术时,未觉羞涩,此时惶恐、害怕等心情之下,却莫名其妙地有点羞意上脸,宋无暇默然不语,低下了螓首酡颜。

    令狐妍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扬长出宫,到了万寿宫,只对左氏说,已学得了媚术几招,就拜辞左氏。出到灵钧台外,等候已久的奴婢们迎住她,亦不乘车,便骑马还家。

    出中城,到南城,回到家中。

    莘迩还没有睡,在等令狐妍。

    令狐妍把宋无暇的证词拿出,晃给莘迩看,说道:“一个弱女子,你也欺负,莘阿瓜,我看你就是个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莘迩问道:“办成了?”

    “我亲自出马,能有不成?”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神爱,非我道貌岸然!一则,不根除宋鉴诸辈,就不能全力对付蒲秦,此事不得不为,我心实亦有悔也!二来,岂不闻成武帝之所言,‘吾知禅让事矣’?三王圣主,历代典范,且如是,况乎其余!凡古今为政者,君子几人哉!胡不岸然态耳?”

    “吾知禅让事矣”,这段典故说的是:秦、成之际,通过秦末帝的“禅让”,成武帝登上了九五之位,之后,成武帝遂有此句感慨。成武帝这句话的意思明面上是在说: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是禅让!而实际上,他说的是什么?很明显,他说的是所谓古籍上记载的尧舜禹三王之“禅让”,并非是如古籍所载的那样前任圣王主动让王位给后来之圣,而必是与秦末帝和他之间的禅让是一样的,是被迫的“禅让”,只不过古籍把之美化了而已。

    令狐妍对政治不感兴趣,把宋无暇的证词背於身后,乜视莘迩,说道:“阿瓜,事儿我给你办成了,你怎么谢我?”

    莘迩又叹了口气,说道:“还能怎么谢?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只能劳吾筋骨了!”

    令狐妍呸了一口,说道:“不要脸!”

    虽已初秋,是夜室暖如春醉人,满院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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