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晴好,院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某人自制的藤椅。 更新最快线绑得歪歪斜斜,只是勉强弄出一个椅子样式,能不能坐人还很成问题。

    走入院中的代仡宁看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不加评述。

    径自铺开那张已经破损得几乎握不住的席子,代仡宁在院中坐了下来,眯起眼睛,悠闲地享受着午后阳光。

    很多年了。自从代楼勿登上那座登云楼,他就再难有如此休闲的日子。而今回味,竟然觉得数十年时光不过虚度,他亲自抚养大的那两代苗王,其实根本未曾长大过。

    “代仡先生。”少女的声音自屋门边传来。

    代楼桑榆是绝不会这么叫他的。所以毫无疑问,这个声音属于刚来不久的客人,安晴。

    代仡宁思索了片刻。昏迷初醒,行路必然不便,然而安晴的双手又以被他用厚厚的白纱捆裹。既然能以手扶墙走到屋门口,就说明她恢复得不错。

    于是他放弃了劝安晴回去休息的念头,和蔼道:“醒了就好,以后可别再做这种傻事。”

    安晴咬了咬嘴唇,眼底又有倔强的神色翻涌了出来:“可是赵无安他……”

    “苗王未死,无安也就不会有事。他们都是命硬的人,在达成宏愿之前,就算是枫神,也无法让他们死去的。”代仡宁幽幽道,“我觉得你该相信他。”

    安晴愣了愣,委屈地噘起了嘴:“我一直都相信他啊,可他骗了我。他说他不会有事……”

    “我向你担保,赵无安没有死。”代仡宁回过头来,苦笑道,“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个老头子之前死。”

    安晴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不甘地看着自己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的双手。

    “若非我在你这双手上用了多年来珍藏的药蛊,痊愈几乎是天方夜谭。”代仡宁不动声色道,“不过既然药蛊已下,恢复原状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以后逢秋冬天干之时,要记得勿让双手脱水皲裂。”

    安晴怔了半晌,这才意识到代仡宁为救自己的双手付出了何等努力,连忙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来:“实在是麻烦代仡先生了!”

    代仡宁笑道:“你这姑娘说话,怎么和无安一个脾性。”

    他指了指院中的藤椅:“比起这个,你知道那张藤椅的来历吗?桑榆就算一时兴起,应该也不会去做这种东西。”

    把视线移到院落中的藤椅上,安晴怔了片刻,回忆道:“那个,应该是杭州府衙里头胡不喜的藤椅吧……是因为他不开心了会躺在上面,桑榆想让我也开心起来吗?”

    代仡宁淡淡道:“这么说,那孩子总算想起来一点了啊。”

    “想起来了什么?”安晴不明所以。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心怀柔怜之人,是无法成为锐刃的,所以我让她遗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代仡宁闭上眼睛。

    “什么……东西?”安晴问。

    然而还不等代仡宁回答,安晴的询问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打断了。

    “仡伯,难不成我有事忙着的时候,你都是把这种事情归到自己身上来揽功的?”

    声音落尽,说话的人才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模样不可说不狼狈。原本华贵的紫裳早就坏得连蔽体都艰难,破缝处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上猩红泛黑的伤痕。而之前悬挂在胸口的玉佩与银环都不知所踪。

    代仡宁睁大眼睛,眉心微拧地打量了那人一番,低低吟了一声:“苗王……”

    此人的音色和体型对安晴而言都不算陌生,再听代仡宁这一声苗王,她吓得往门后头缩了好几步:“苗,苗王,代楼暮云!?”

    “不然这苗疆之内还有第二个王吗?”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藤椅之上躺了下来。那眼神倒是把安晴给吓了一跳。

    代楼暮云悠闲地闭上眼睛,拍了拍藤椅的扶手,啧啧道:“这是桑榆的手艺吧,我还真没想到她居然在制作藤椅方面的技术已经如此完美了,简直挑不出刺啊。”

    那明明是张左右扶手都做得不对称,稍微晃一晃就有可能散架的藤椅,还被代楼暮云如此夸赞。

    安晴虽然默默腹诽了一阵,但总觉得要是说出来就好像在什么方面输了一样。

    代仡宁面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苗王,你的伤……”

    “本王还会被这种东西给伤到么?”代楼暮云不以为意地阖了阖自己的衣摆,笑道,“解晖搞出来的那五毒门,又有哪样毒术不是从我们苗疆偷师出去的?虽然他搞出来一个毒人模样的巫咸还真让我吓了一跳,但慕容祝已然伏诛,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代仡宁默然道:“剩下的,就要靠无安了吧。”

    “是啊。虽然让我承认这点很是困难,但本王的确到了需要他的时候。”代楼暮云苦笑道:“否则,也不至于非要与他在登云楼上相约一战了。慕容祝身死那夜我已见过胡不喜,他的确装成是东方连漠的手下,来了苗疆。”

    “唔,所以胡不喜能从柳叶山庄及灵山派传人的围攻之中逃出去,的确是受到了东方连漠的庇护啊。”代仡宁若有所思。

    “那当然了。不同于黑云会收人谨慎,东方连漠既然是武林盟主,必然来者不拒。杜伤泉是黑云会的卧底,这点你我都知道,东方连漠又怎可能毫无觉察?既然给我们送来独山玉,他又怎可能将苗疆之局交给杜伤泉,必然再派一子前去搅局。胡不喜就是这枚棋子咯。”代楼暮云幽幽道

    躲在门后头的安晴,忽然听见胡不喜三个字,心中一动,只是惧于那位苗疆魔王的存在,仍然不敢探头出去搭话。

    代仡宁眯起眼睛:“可是,东方连漠必然也不会尽信胡不喜,只是将之作为对付解晖的一个手段。如此一算,这枚送来的独山玉,岂非毫无意义?”

    “解晖要与东方连漠决战,前提是能在苗疆布下这个口袋啊。”代楼暮云语重心长道,“所以,无论杜伤泉和胡不喜是谁的人,为了引东方连漠出手,独山玉最终都会回到我或夸远莫邪手中。解晖操控慕容祝逼退夸远莫邪,又摧毁登云楼,都是为了延缓口袋收束的时间,好确保东方连漠能一头钻进来。只可惜,这只老狐狸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

    这么一解释,代仡宁也就立刻明白了情况:“知道了东方连漠意图联盟苗疆,解晖便在苗疆设局。而知道了解晖在苗疆设局,东方连漠则立刻就转移了目标,反而利用解晖在苗疆投入力量的这段时间,抓紧了在中原的布局吧?”

    “不错。至于东方连漠究竟在中原布了什么局,就不是我们现在该关心的问题了。”

    似乎是休息够了,代楼暮云一下子就从藤椅上跳了起来,甩了甩头发。

    “仡伯,给我拿件新衣服,明天一早我就去瓦兰。嘿,那边那个姑娘,你真的不打算见我一面吗?”

    缩在门后的安晴浑身一抖。

    代楼暮云嘟囔道:“真是的,就算刚杀完人狼狈了一些,本王的脸可还不算丑吧?凭什么连赵无安那样的你都看得下去,反而躲着我?”

    没想到这苗王的内心还挺脆弱。

    安晴战战兢兢地从门板后头探出头,和院子里的代楼暮云对视了片刻。代楼暮云颇为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还真怕赵无安那个家伙因为你搞出什么事。放心吧,现在胡不喜、桑榆和我都在苗疆,我们是他的朋友,一定会拿出命来帮他。”

    安晴愣了愣。这苗王,好像正经得和外界传得不太一样。

    明明赵无安这次入苗疆,就是为了来杀他,可他为什么反而还把赵无安当做性命相托的朋友?

    代仡宁躬身道:“安晴醒来一个时辰之前,王妹已经带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所以最后一把剑是留给我的吗?”代楼暮云径自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桑树下,伸手握住了插在树前的一柄巨剑。

    出乎意料的是,剑气汹涌得生人勿近的洛神赋,居然就这么顺从地接受了代楼暮云。剑身微微颤动,发出一阵轻柔剑气,讨好般地环绕着代楼暮云的手臂。

    “是王妹给自己留下的东西。”代仡宁踌躇道,“毕竟,蛊期已近,我想王妹是到了回想起那样东西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难得地怔了片刻,苦笑道:“是么?”

    他松开了握着洛神赋的手。巨剑颤了两下,又恢复了平静。

    “也罢,苗疆乱局,终究得靠我来扛,她也该到了做回自己的时候了。”

    代楼暮云喃喃自语。

    “我可是哥哥啊,什么事都让妹妹挡在前面,也太没面子了。”

    说罢,代楼暮云便进入了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之中。他负手在后,缓步踱出院子,不见了身形。

    安晴这才敢从门板后面探出头来,看了看院中的那柄插在土中的洛神赋。而后又像想起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了看屋子内的一张石桌。

    登云楼倒塌之前,安晴还未见过这张桌子,照理说应当是新添置的物什,但居然已经伤痕累累,像是已然经历了一阵漫长的岁月。

    在遍地竹楼的苗疆,代仡宁住的这座瓦房已经颇为奇特,遑论房中架起一张石制的桌子。

    “洛神七剑剑意太过浓郁,寻常木桌,根本无力承载。”

    像是知道了安晴在思考什么,代仡宁解释道。

    安晴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之前二人交谈中,提到代楼桑榆已经抱着洛神六剑去找赵无安了。

    “赵无安现在在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他现在还没法见你,你得安心等待。”代仡宁的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安晴无奈地垂下了肩膀,蹙眉问道:“你之前说代楼桑榆忘了东西,是忘记了什么?这把洛神赋吗?”

    代仡宁微微动容,而后摇了摇头。

    “赵无安初入苗疆那一年,那孩子在一次驯习之中,舍身保护了被苗王踢下蛊坑的赵无安。”

    安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所谓驯习。”代仡宁无奈解释道,“就是将公主置于一个三丈深的蛊坑之中八个时辰,坑中成千上万毒虫,无时无刻不在啃噬驯习者的身体。每个欲学炼蛊的苗人都必须在成年时驯习一次,而公主自小开始,每一年都要驯习两次。”

    安晴吃惊地捂住了嘴。

    “当时,苗王与皇子,还有老身,都认为公主当时的做法,不配承担蛊王之责。所以,老身亲自出手,给公主种下了一味忘蛊。”

    “……忘?”

    她未曾听说过以单字为名的蛊,所以为了咀嚼这个字的意思,安晴愣愣地重复了一下。

    她就忽然回想起登云楼倒塌的那场暴雨中,代楼桑榆面对废墟,不以为意的神情。电光石火般地,她意识到了什么。

    “桑榆她……忘记了感情吗?人世间……所有的感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代仡宁点了点头。

    “不过,忘记了的东西,总会再想起来的,更何况是感情这种东西呢。跨越三生,也不敢说就能将之忘得一干二净吧。”

    正午晴光之下,代仡宁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们忘记一些东西,就是为了再次想起它的那一天啊。”

    “对公主而言,就是今天了。”

    随着代仡宁的深沉话语落在院落之中,桑树下的洛神赋,又起一丝清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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