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容点点头。“大家要想过好日子,就不能在厨房里反对妈妈。”

    这时候,忽然有人打电话过来,崔妈妈到客厅接了电话,回来时高兴地看着戴军。

    “小军,是你父亲,他知道你在这里,马上要赶过来,说有点事情要和你谈。”

    戴军立刻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自己的父亲讨论任何问题,不过,父亲虽然控制不了她,但却能够控制崔健,而且他也不想自己和父亲的矛盾看起来那么明显,所以只好微笑点头。

    “你父亲想见你,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他最近很忙。所以你要多体谅他。”崔健了解这对父子之间的问题,所以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别老跟他呛着来,毕竟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戴军嘿嘿一笑。“不会的,我会注意自己的分寸。”

    身材并不高大的父亲走起路来像带着一阵风,走进崔健的客厅里时,差点把茶几上的几张纸带到地上去。戴军和崔家人都已经吃过饭,正坐在客厅里说些家常,因为吃多了些,戴军靠在沙发上有些昏昏欲睡,直到父亲坐到面前他才睁开眼睛。

    父亲跟崔健寒暄了几句就转向戴军。“你的伤怎么样了?”

    戴军勉强笑了笑。“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我受伤的事情?”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不过我可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父亲的目光里带着责备。“这种事情我还要在别人那里才能够知道,这让我很不好受。”

    “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不方便给您打电话,这段日子我一直有自己的工作在忙,所以我没想到要通知别人。”戴军看着父亲的眼睛。“我觉得您从来都不关心这些问题,所以就没有特意打扰您。”

    父亲晃动了一下身体,不满地看着戴军。

    “今天回家睡吧,我就是过来接你的,我们之间需要谈谈。”

    “两个小时后我要飞回古都,恐怕我找不出时间来跟您聊家常。”戴军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父亲。“你应该感到高兴,现在我已经多少明白一些,忙碌得没有时间照顾家里是什么感受。”

    父亲皱了皱眉头,然后看着崔健。

    “不好意思,老崔,我想借个地方跟小军说两句话。”

    崔健看了看戴军,迟疑地点点头。“那你们就去小容的房间吧,老戴,你可别太急。”

    崔毅带着这父子二人来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轻轻地关上房门。

    “戴军,离开那个十三处办公室,然后到一个更适合你的地方去工作,或者你不用工作,而是去找你的哥哥,不管怎样,别再在那个什么十三处。”父亲恳切地对戴军说到,语气之诚恳,居然是这十年中的第一次。“爸爸答应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就是别留在这个第十三处办公室。”

    “为什么?”戴军双手抱在胸前,冷冰冰地看着父亲。

    “因为这很危险。”看得出戴军很不耐烦,但他还是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请相信我,孩子,在这个时候我不会信口开河。”

    危险。

    戴军觉得他现在对危险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

    不说那次在古都街头遇袭,过去几次的遭遇让他真切地意识到死亡曾经是多么接近自己。

    他保留了那两颗取出来的弹头,就是在提醒自己,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危险将要永远伴随着他。

    “那么,是什么样的危险呢?”戴军看着父亲。“你说你不会信口开河,可你总得说出什么让人信服的东西,而且你还要知道,现在要欺骗我已经不那么容易。”

    “欺骗你不那么容易?”父亲的微笑里带着一点嘲讽。“每个人都很容易被骗,当然,这个状况只存在于某些方面。要我说的话,我会说,其实在特定情况下每个人都很容易被欺骗,问题只在于这些谎言对你个人来说有没有意义。”

    “你是说有人在欺骗我?”戴军皱起眉头。

    “我是说,现在的局面对你来说很危险。你不知道你对付的是什么人,同样,你也不知道什么人在对付你。”父亲有点伤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的话也许我只能对你说一次,小军,离开情报部门,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来。”

    “做为你的儿子,我想我不可能再做回一个你所说的‘正常人’。”戴军微笑。“而且我发现,现在的工作让我感觉很好。危险?可能会比正常人遇见的多一些,但也正是危险让我的生活比其他人的有意义。”

    父亲被他的固执激怒了。

    “别跟我说这些没意义的废话,我是你父亲,在这些事情上我比你看得更清楚更透彻,你的那些信念和言论在我看来非常幼稚,幼稚到我都没有耐心去修正你什么。反正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会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应该更早一点关注你的前途,但是……”

    说到这里,父亲忽然闭上嘴,吃惊地看着儿子。

    戴军脸上的冷淡让他绝望。

    他忽然明白了戴军的想法。当初戴军是在等待他的安排,但很显然,在这个事情上他拖了几个月,戴军就接受了另外的邀请,而且事后他也并没有通知父亲。看起来,好象是戴军对他的所有怒火都在那个时候爆发出来,与之相比,青春期的叛逆实在更像是小孩子的任性和撒娇。他需要的是被关怀,但这也正是父亲给予她最少的。现在他可能不那么生气了,但后果已经造成,他跟自己之间的距离已经被他的工作所填补,要想消除这些隔膜,他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说。

    尽管眼神里还带着恼怒,但父亲已经冷静下来。

    “戴军,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对我始终不大谅解,但你生活得很好不是吗?我对你的关心比较少,但你该得到的东西不是都已经得到了?我不知道你还要抱怨什么。我始终都希望能为你做点事情,你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现在我有机会帮你改正你生活了的错误,为什么你不肯配合我?难道对我的反感还不如你的生活重要?”

    戴军没有回答,而是从他身边走开,坐到沙发上抱住脑袋。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冷酷。父亲什么都给了他,就是没有爱。他以为子女们的生活就像是他办公室里的计划,只要他在上面比画一下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解决?他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想要什么,怎么还好意思说得出“你们还要抱怨什么”这样的话来?也许,父亲只是个普通人会更好,那样他就会把工作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家里人。

    有一点父亲说对了。到了现在,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已经是个成年人,知道该如何为将来的打算,而且其中的一个打算就是不想再在这些家事亲情上抱怨父亲,反正他根本不会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而时间在流逝,总是回头看会耽搁欣赏前面路上的风景,他现在有责任,有自己的人生,何必再去刺激他也影响自己的心情?

    “的确,我生活得很好,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工作。”戴军抬起头。“我从来也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充实。危险无处不在,而你要是太在意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干了,我喜欢搞情报工作,而且我认为我胜任自己的工作。就这些。”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也对李墨生说过这样的话。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确很有信心,但李墨生的回答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胜任你的工作,只是因为还没有人比你干得更好”。典型的李式回答,对一切都不确定的态度就是他人生的态度,这就激发了戴军对他的敌意,因为在他看来,在生活中就是要确定一切,才能够设立自己的目标,才有努力的方向。李墨生是在随波逐流,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看到戴军脸上的神情,父亲知道他已经想到了些别的事情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开始心不在焉,这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谈话不再有任何意义,戴军的倔强他比谁都清楚。但他还想再试一试。

    “我对你的工作内容有所耳闻,戴军。”他解开西装的扣子,坐到儿子对面。“而这种工作一向费力不讨好,我不希望别人谈到你时用一些非常不礼貌的词汇,尤其是当我听到的时候,但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你真的认为你的工作能够取得什么结果?”

    戴军疑惑地看着父亲。

    “在我们国家,只有普通人会犯错误,而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我们只会失误。‘错误’和‘失误’是有区别的。‘错误’表示你今后不能再做类似的尝试,而‘失误’则不然,‘失误’表示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再重来一次或几次。这就是权利,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有的权利,而你现在要挑战的就是这样的权利。你觉得你有多少胜算?”

    “你想说什么?”戴军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想说,你最后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会让某些人认识到自己的‘失误’而不是‘错误’,因为不是‘错误’,你就无法改变某些人的地位,你可能会纠正一些事情,但到头来你会发现,你面对的还是那些人。你得选择你对抗的方向,孩子。要自上而下,不是自下而上。”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露骨的话,他现在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诚恳,都更慈祥。“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是重新安排了你的方向,这样你不用再向上看,而向下看就使你自动成为上面的一员,就拥有了我跟你说过的权利,这才是你的生活。”

    戴军沉默不语。

    也许在父亲的一生里只会说一次这样诚恳的话,如果戴军不是他的儿子,也许连这一次也不会有,父亲的谨慎是出了名的。而更让人气馁的是,父亲说的是真的。就连总理都表示了对现实的担忧,警告戴军要注意自己的步子,他的父亲当然比任何人都关心他会不会走错。

    也许,这样就不会影响到他在党内的地位和影响。

    戴军的唇边浮起一个清冷的笑容。

    “我不大明白你那个‘上下’的说法,也不想去搞明白它,我只想尽我自己的责任。我的工作只是负责指出事实,至于这事实是‘错误’还是‘失误’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所以我不会为这个而烦恼,这样看起来,我的生活也不能算是很糟糕。”

    “你指出事实,就要为事实负责。”父亲仍然很有耐心。“不管你指出的是‘错误’还是‘失误’,当事人不会对你心存感激,不仅是当事人,就连那些跟当事人有关系的人都不会对你心存感激。那么他们要做什么?就连傻子都知道。他们要报复!”

    戴军点点头。“报复是他们的权利。”

    父亲吃惊地看着戴军,好象是第一次才看到戴军自信的一面。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戴军对于危险的体会比他更深刻,毕竟他已经是一个部门的主管,甚至已经经历过枪林弹雨,真正面对过死亡的威胁,那么在这一点上,他当然比他这个父亲更有发言权。父亲一向为自己的能力而自信,因为他毕竟取得了大多数人无法取得的成就,但同样,在戴军的行当里,他肯定比自己的父亲更有资格做决定。

    “相信我,我对危险的理解要比你深刻。”

    戴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身表示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我还要赶飞机,现在在古都就有很多危险需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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