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篝火依然熊熊,木材被火焰烧至炸裂的噼啪声不时传出,却将这里反而映衬得格外安静。

    特木贴尔单膝跪在可列面前,一直保持着右手抚胸的胡蒙礼仪,虽然腿上已经传来了丝丝酸痛,但上首的那人没有发话,就算此时有一把刀向他砍来,他也绝对不会缩一下头。

    虽然这位脾气暴躁,又极其好斗的胡蒙大将在别人面前,总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但在可列面前,他却就如天生该效忠于对方一样,让生则生,要死则死,绝无半点背离的意志,可能这就是很多人口中注定的宿命。

    “应该是这样的吧。”反正可列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忠心耿耿,又拥有着不错的极武修为的家仆,他自然是一万个舍不得,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况。

    不过话说回来,现目前的可列,谁还能让他体会“万不得已”的感觉。

    可列有些自傲地笑了笑,不过下一刻,便有一个人影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脸上闪过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特木贴尔一直保持着跪姿,低下的头颅没有看到可列脸上丰富的表情,不然他还会以为可列是不是在纠结怎么处决他。

    “带回来多少人?”不冷不热的话语自可列口中传入了特木贴尔的耳朵。

    特木贴尔此时的神色已经极其黯淡,但回答可列的声音依然洪亮:“禀可汗,东部族群五千四百二十六人,南部族群八千二百六十八人,西部族群五千零七十一人,北部族群一万一千三百五十一人,另有一万三千八百百十六名重伤员。”

    “也就是说,我给你的六万精锐,你带出去溜了一圈,就折了一半?”

    “臣愿为此战承担所有罪责,请可汗治罪!”见可列似有愠怒,特木贴尔原本还有些存着侥幸的心彻底没了想法,再次低下他在别人面前高傲至极的头颅,静静等待着可列的发落。

    ……

    歇马镇的北城门再次因为远归的骑士而打开,就像很久没有张开嘴巴的巨兽,幽深的街道就像是个它的咽喉,随着张开的嘴,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寒冷的空气,吹得街道两旁的门窗沙沙作响。

    那些因为胡蒙围城而被困在此的游商们,此时也以他们最快的速度,南下往凉城而去,毕竟那里是整个定州最安全的地方,而且通往各处都方便,但有风吹草动,大不了再南下蜀州或者东去肴州便是。

    所以此时的歇马镇内,已经基本都是燕军官兵,当然还是有一些边塞流民进入其中寻求庇护,在燕军对其身份确认无误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收纳了他们。

    此时原邱信的营帅府上,因为郝子峰暂时落脚于此,所以也再次成为了歇马镇的军事指挥中心,两名神情疲惫的士兵坐在那张八仙桌的一方,卖力地对付着端在右手的大碗肉汤,和拿在左手上的白面馒头。

    他们面前的桌面上还摆着五六个馒头,而那馒头的后面,则坐着郝子峰,燕无忌和邱恒分坐其左右。

    邱恒是锋刃军六大营帅之首,所以他坐着自然无可厚非,而燕无忌是西北军团的少帅,未来的当家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有异议,只是对面那两个还在埋头苦干的小小兵士,也敢当着他们的面自顾吃喝,这让站在郝子峰身后的几人稍有不适,特别是六营帅,若不是郝子峰在场镇着,估

    计他立马就要将这两人抓起来治罪。

    “也不知道军帅哪根筋搭错了,那燕少帅不懂军中规矩,让两小兵与他同吃也就算了,军帅竟然也能容忍两名小兵与他平起平坐。”六营帅兀自嘀咕抱怨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拿正眼瞧过那两人。

    相比于其他人,张二虎虽然也有些惊讶,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而且不知道是郝子峰的授意,还是他自己的决定,此时他站的位置,是在燕无忌的身后,与柳之览并排,而非是在郝子峰身后。

    明眼人自然瞧得出其中的含义,而郝子峰对此,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可吃好了?”郝子峰见两人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有些拘谨地擦了擦嘴,便出声问道,此处属他最大,虽然这两名士兵隶属于燕无忌麾下,但显然此时是郝子峰更有权力率先开口。

    两人迅速从位置上站起来,恭敬地抱拳道:“禀军帅,营帅……各位营帅。”显然他们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以前最多就是见到一个邱信,在他们心目中,那就已经是顶天的大官了。

    没想到眼下一口气出现了六七个营帅,还有一个比营帅还大的军帅,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不过也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插曲,后面两人说到正事,便沉稳了许多,由此可见他们的心理素质,必定是十分过硬的。

    只听这兵士继续道:“受燕营帅之命,我们小队自胡蒙人撤退之后,就一路北上打探消息,在定州与胡蒙的交界处,我们遭遇了大股的胡蒙骑兵,我们原以为只是遇见了胡蒙某个部族的骑兵,但当我们绕过他们之后,所见的场面立刻否定了我们之前的猜测,果然不出燕营帅所料,胡蒙人在那里集结了数量极其庞大的部队,虽然我等未曾见过这种规模,但依据我们的经验,至少不下十万之众。”

    听到这个消息的诸将彼此互望一眼,都明白了此次胡蒙的撤退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积蓄力量,感叹这气势汹汹的胡蒙人,来者不善呐!

    “可见到他们的旗帜?”郝子峰再次问道,似乎有些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信息。

    士兵点了点头,“与这次包围歇马镇的胡蒙军旗帜不同,那股胡蒙军所用旗帜皆是白色三角齿格旗,旗顶再系一条白绒……”

    还未等士兵说完,郝子峰却突然有些急促地开口问道:“旗面可是绣着黑色狼头?”

    一丝疑惑的神色出现在士兵脸上,另一名士兵补充着,“军帅如何知道?因为那狼头绣得逼真,所以我等记得十分清楚。”

    “怪不得!怪不得!”郝子峰连说两句怪不得,让身边众将更加疑惑不解。

    “军帅,怪不得什么?能与我等讲否?”邱恒一项稳重,但此时见郝子峰居然也会有这番模样,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燕无忌抬眼对视着郝子峰,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胡蒙可汗亲征!”

    郝子峰点了点头,就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一样,颇为无力道:“正是!”

    ……

    临近夜晚,天空又再次飘起了密集如雨的雪花,此时已过初冬,西北夜间的温度已经可以降到零下,燕无忌独自一人站在东城墙上,向着东南方向望去,那里还有一点点没有被地平线遮挡住的阳光,将这片飘零的雪花,照得晶莹。

    就是在这个地方,力战不退的朱自明,被阿鲁卡用枪尖捅穿了心脏,燕无忌知道他当时是想要拖住阿鲁卡,让邱信有足够的时间撤退,但在极武修行者的面前,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们,也显得是那么无力。

    也不知道朱自明在下面看见邱信的时候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牺牲白费了,更不知道刘德彪见到他俩之后,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应该会感到高兴吧,毕竟他们三人又可以聚在一起了,而且不用再为保家卫国而废寝忘食。

    从开春,到现在,四季都还没走完一个轮回,歇马镇却已经物是人非,当初陪伴自己一起成长的人,如今已经走了八成,身边还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柳之览、贾充和宋涛。

    张二虎那家伙应该也能算一个吧,燕无忌大概是这样认为的。

    “营帅在想什么?”柳之览的声音,现在燕无忌就算捂住耳朵,都能听出那是柳之览特有的鸭公嗓音,也只有他才能随时随地地找到自己。

    “在怀念故人?”见燕无忌没有回答,柳之览又自问自答着,帮燕无忌回答了。

    “先生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燕无忌有些好笑的看着对方,对于柳之览在这些方面的能力,他已经早就领教过了。

    柳之览摇头笑了笑,“真不知道营帅这是在夸奖末将,还是在编排末将。”

    燕无忌似乎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看着眼前这漫天飞雪,突然问道:“先生可还有家人?”

    柳之览这次显然没有料到燕无忌会问他这个问题,没有心理准备下,一时只能支支吾吾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没关系,我只是随口问问。”

    “没了!”柳之览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又有些无力地补充了一声,“没了。”

    话一打开,就变得有些收不住口,这是柳之览的一贯作风,用燕无忌有时候埋汰他的话语,就是“故作矜持!”

    “自我十岁那年,我便没了家人。”柳之览说得很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个和他无关的故事一样,可能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记忆都已经淡得快成一片空白了吧,何况感情。

    燕无忌知道他家是被燕由储之事所牵连,而被发配到这边塞苦寒之地,恰巧那时候胡蒙越过断天堑南下,所以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生存下来,已是不易。

    “他们都死于胡蒙人之手吧,所以你才想要投军。”燕无忌并没有对这个推理感到自豪,毕竟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可让他意外的是,柳之览却摇着头道:“不是胡蒙人,是燕兵,我因为被他们藏了起来,所以逃过一劫。”

    对方的惊讶和疑惑并没有让柳之览收获成就感,因为他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而已,“但我毕竟还是燕人,就算我能舍去这灵魂,也舍不掉这一身血肉,他的每一滴血液中,都流淌着属于燕国的气息,我忘不掉儿时的玩伴,忘不掉帮扶过我的父老,忘不掉那个分给我半个馒头的丫头,每当我想到那些杀我父母的燕兵时,我就会想到他们,然后告诉自己,哪里都有坏人,但好人始终会多一些的。”

    燕无忌讪讪一笑,他刚才确实想问他,为什么还会选择来投燕军,而不是胡蒙。

    是啊,这世上哪都有坏人,但好人始终会多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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