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玄武城江宁区的土山机场,是晦军在1939年建起的一座小型军用机场,这一天上午十时开始,机场便全面封闭不作他用,伪政府的人与晦军的人乌泱泱地汇集在这里,声势浩大的军乐队也摆好了阵势,各就各位。

    董知瑜站在人群的前端,她的右边站着叶铭添,左边是周碧青,刘妈作为怀瑾的家人及“遗产继承人”,也被邀请了来,站在周碧青的左侧,再往那边就是余秘书她们几人。大家身上都穿着正式的制服,伪政府的人每人袖口上还戴着一截黑布袖章,董知瑜的藏青色文官制服的袖口也缝着这么一块袖章,只是她昨夜还连夜缝制出一朵洁白如雪的梅花,那花儿那样栩栩如生,在耳畔的黑发中别着,像是自梅树上飘下,栖息在她的发间一般。原来去年夏日山中的那句唱词终究成了真,“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当年那一代名伶商小玲最终死在这一句唱词上,汤显祖写这一句时也失了神,而当初金水山中的一语,竟成谶,逃也逃不过……

    晦国人和伪政府都是愿意把这排场做足的。对于晦国人来说,怀瑾在最后关头给驻缅甸晦军送去了苏玛樾乌的密电,电文是通知她的人即刻行动,给晦军军官下蛊,将他们软禁起来,这是怀瑾这趟南下为帝国铸造的额外功勋,老实说,晦军同意伪政府派怀瑾参战,只是出于政治原因考虑,原本并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建树,更不在乎那被渝陪军收编去的皇协军的两个师,而如今,怀瑾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值。对于汪兆明来说,他的内心是有些不甘的,这么一趟委派,竟让自己损失了一枚有力的旗子和两万大军,然而怀瑾也没有白死,她毕竟给自己在晦国人面前立了一功,晦军也奖赏给了伪政府两架战机,政治上他算是赢了,军事上,损益参半吧。

    刘妈自打来了这停机坪上,看见这庄重肃穆的气氛,便不能自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董知瑜反而平静,哀痛让眼中一抹坚毅替代了去,她让周碧青和刘妈换了个位置,搀扶着她,自己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知瑜……你身体能吃得消吗?不行的话你趁这会儿没开始就回去,刘妈有我和碧青照应着。”叶铭添想到当初董知瑜的晕厥和几天的不省人事就还心悸不已。

    董知瑜微微转回脸,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没事的。”

    十一点了,大家都抬头仰望着天空,这两日雪停了,天空被地面的白雪衬得愈加蔚蓝起来,蓝得耀眼。

    一辆黑色轿车被前前后后两辆保镖车簇拥着驶入停机坪,董知瑜认出,那是汪兆明的专车,原先她还在心里有一丝担忧,汪兆明没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怀瑾此次南征丢失军队有所介怀,甚至存在某些怀疑?他掐着点赶来了,那么他还是认这个“英雄烈士”的。

    过了一刻,天空才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远远看见一架小型飞机往这边驶来,一时整个停机坪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点上,飞机的引擎声也越来越近。

    飞机并不急着降落,而是在机场上空盘旋了几圈,董知瑜看着那灰色的飞机,心里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两三个月来,她梦想过有一天爱人凯旋归来,梦想过自己夹杂在欢迎的人群中,即便不能立即去抱一抱她,摸一摸她,也必是唇角都漾着一丝笑,在这纷攘的人群中与她共享着那只属于彼此的默契……她仰头看着那架灰色的飞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的喉头轻轻滑动,泪水溢满眼眶,即便是仰着头也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那段滑翔似乎很久很久,要将她的心也带着一路延伸,延伸到彼此不该了结的前缘中去。终于,飞机停下了,舱门打开,一声盎然的号角刺破寂静,迎接凯旋的英雄归来。

    军乐队奏起沉重肃穆的音乐,两队特警整齐划一地小跑至舱门两侧,站定,一时大家都盯着那黑洞洞的舱门入口,有人喊了一声口号,从左右两队特警中又各自走出四人,踏着整齐的步子走进机舱。

    董知瑜突然不敢再看下去了,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以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这个时刻,甚至在某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的她看见机舱门打开,怀瑾微笑着走了下来,转醒的那一瞬间,她存在一丝丝的侥幸,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所有人都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瞬间过后,她又被现实唤回……如今,若是亲眼见了这灵柩,恐是今后连这个侥幸的梦也不会再有。

    她转脸看了眼身边的叶铭添,他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怀瑾在叶铭添心中是有知遇之恩的,他将她看作师长与长姐,可若是他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若是这满场的人知晓怀瑾的真实身份,他们还愿意为她流一滴泪、鸣片刻哀吗?

    再将目光转回,排头的两名特警已经往舱门走来,他们各自的一条手臂都低垂着,绷得很紧,董知瑜知道,因为那手中托着的,是怀瑾的灵柩。

    等八名扶灵的特警从旋梯上慢慢往下走时,那灵柩便完完全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一面青天白日旗将那灵柩严严实实地盖着,董知瑜在心中生出一丝庆幸,庆幸这汪伪的旗帜和怀瑾所献身的党国的旗帜一致,就连开国时那角黄巾如今也让汪兆明下令除去,相同的旗帜掩着不同的道义,终究是间谍,就连死,也被层层掩护。

    刘妈早已小声啜泣起来,口中喃喃念着“怀参谋”,啜泣声被震耳的鼓号声掩住,董知瑜仿佛听到周碧青也在一旁抽泣,她突然嫉妒起了左右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失去了一位同僚、朋友、师长、主人……这些都能够很快治愈,也许这场仪式和随后的葬礼就是他们最为哀伤的时候,而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劫难,这场仪式中的自己也许是经历了长久的心理建设后最为坚强的时候,之后的漫漫人生路,才是真正的煎熬吧,她突然就愿意和这场子上的任何人交换灵魂。

    那方灵柩在八名特警无懈可击的步态中缓缓前行,董知瑜盯着它,直到它被稳稳地推入灵车,灵车的门关上了,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早已嵌进了肉中,她却浑然不知,不知怎么了,耳边忽然听见有谁唤着自己,一转神,听出是叶铭添,她转脸看着他,半晌才把他看清,他的那张脸上除了哀痛这会儿还有半脸的惊忧,他的手已经扶在自己手臂上,像是随时准备着将自己接住。

    她站直了身子,又是轻轻一摇头,便再也不作什么表示。

    遗容瞻仰在这场葬礼上只是一个过场,灵柩被运往丁家桥一处礼堂中,正中是一幅巨大的遗像,灵柩四周布满了花圈和鲜花,棺盖却没有打开,队伍只是缓缓绕着灵柩走一周,表达哀思。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棺木中并没有什么遗体,一颗流弹足以让一个人在瞬间变为肉泥,若是幸运,尚可搜集些残肢碎片,可十几天过去了,从缅甸的战场辗转到玄武,恐怕即便找到些残碎的躯体,这会儿也只剩下些残骨与布片了。

    仪式结束,灵柩也将不再停留,即刻要送往梅花山一处下葬。梅花山是汪兆明指定的地点,他平生喜梅,觉得让怀瑾葬于斯地是最好的归宿。人们走完了仪式纷纷离开了,只剩下几个平日里和怀瑾走得比较近的人留下来,准备一同上梅花山去,董知瑜、叶铭添、刘妈、周碧青都留了下来。

    董知瑜终于寻得个人少的时机,带着刘妈,按照事先说好的,找到了总务处一个负责的人,由刘妈开口,询问怀瑾的遗物事宜。

    “长官……”刘妈叫了这么一句,又有点畏缩,转头看了看董知瑜,后者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长官,我想问问,怀参谋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我们活着的人也好做个念想……”

    那人想了想,又去和一同主事的同僚商量了片刻,几人一同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托着只黑布包裹的物什。

    “你是刘妈?”那人问道。

    “嗳,嗳,是我。”刘妈点着头。

    “原本我们想等仪式结束,上门去找你。听说怀参谋并无亲属在世,她将遗产都留给了你,想必是将你认作了极亲的人,我们的人当日在怀参谋遗骸周围确实找到些遗物,很遗憾,都不完整了,但我们搜集了来,就像你说的,做个念想。”说着便将那黑布包着的一团交给了刘妈。

    刘妈转头看了看董知瑜,这便接了过来,揣在怀里。

    董知瑜深吸了口气,张口缓缓问道:“请问这灵柩中……”

    对方顿了顿,开口回道:“国民政府奉汪主席亲命,奋尽全力在出事地点进行,怀参谋的遗骸,我们尽最大努力全部收敛在灵柩中了。”

    大家一时无话,董知瑜的目光落在脚前的地面上,她只觉得嘴唇一阵阵地发麻,要拼命攥着拳头才支撑得下去。

    “长官……”刘妈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董知瑜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要站成了一座冰雕。

    “刘妈,按理说,如果至亲要求开棺,我们是会配合的,眼下也只有你算作至亲,如果你有这个要求,我们按程序走吧。”

    “这……”刘妈转头看着董知瑜,她依旧定格在那里,像是失了神,刘妈一时为难起来,嗫嚅着,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如果想开棺我们也理解,不过呢,我们这边先打声招呼,您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不会很好看。”

    刘妈听了这话,更加为难起来,董知瑜竟像着了什么魔道,定在那里不出声,再看向礼堂那头,叶铭添几个在和什么领导说着话,刘妈一咬牙,“行,这董姑娘也是怀参谋生前嫡亲的姐妹,让她和我这老妈子一起吧。”

    对方几人互相着了个眼色,这便起步往灵柩停放处走去。

    眼看几人要走远了,刘妈也回头望着她,董知瑜像是忽然回了神,转过身来,“刘妈,”她的声音微微颤着,却透着股坚定,“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也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这些章节写起来可能比读起来痛苦,然而我不能因为知道怀瑾没死就将知瑜的哀痛弱化,我必须要当她死了来写,只有这样处理才更真实,感情线才能更加立体,多谢大家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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