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有人跟踪我!马修咧开嘴,好吧,那我可得好好陪你玩一玩。

    卡车停稳,自一侧废弃的店铺里走出三四个人,与卡车上跳下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店铺里的人绕着卡车走了一圈,掀开车棚,两个人跳了进去查看,另外两人留在外面守着。

    马修再看那不远处店门后,跟踪他的人并不见有任何动静,仿佛消失了一般,他是在等什么?马修心中琢磨,有同伙过来吗?他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只有一人,显然不在劫货,也不在破坏交易,难不成只是个探路的?若是探子,此刻他又在做什么?为何不见动静?马修觉得有些费解,且看下文吧,他这么想着,同时对身边的同伴交代了两句。

    一会儿,那卡车上查货的人跳了下来,对下面两个同伴点点头,便从那店铺中推出一辆板车,动手卸货,两卡车的货物由板车运回那爿废弃的店铺中。马修再看那人藏身的店门,依旧没有动静,难道他已经从别的门跑了?同伙正在往这边赶?

    眼看着货卸完了,自己的责任也已结束,这宗交易在自己这方已经完成,两辆空卡车扬长而去,一时这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撤吗,伙计?”同伴问道。

    马修观察着那神秘的店门,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若是在平常,自己是该走了,而此时他却担心得紧,“再等等。”

    显然董知瑜的人也在观察四周围的动静,马修见那四人在店铺周围转了一会儿,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几人说了一会儿话,便留下两个人看守,其余两人离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两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人也走了,或许是暂时离开,马修琢磨,然而他预感,这正是要出事的时候。

    果不其然,再看那边店门,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闪了出来,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只是在伺机行动。

    怀瑾等了这许久,见终于只剩下一人,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毕竟,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买货的究竟是什么人,尽管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

    她的动作矫捷而利索,等那个人发现,她已经离之不到十米的距离。

    “赤空党的货,卖我不卖?”她的枪口准准指着那人的脑门。

    马修正要发枪,却瞥见“男子”手中那柄枪,枪型离这么远不大看得清,可那白色的贝母枪柄,却是脱颖而出,显眼得很。

    “慢着!”他对同伴说。

    他牢牢盯紧那个举着枪的“男子”,在男人中不算很高,可若是女子,确是高挑得很,和她一样。再看那身手,翩然利索,他想起去年那个夜晚,自己跟着董知瑜,跟在一身黑衣、扮成男子的怀瑾身后……是她,没错。

    可她要干什么?为什么拿枪指着董知瑜的人??

    “马修,怎么回事?!”同伴问道。

    “这个人我认识。”马修答道。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那边被怀瑾枪口指着的赤空党人问道。

    “生意人,只想问你们赤空党愿不愿意跟我做笔买卖。”

    那人手里攥着把枪,可却没有机会举起来,便对着怀瑾身后喊道:“你来了!”

    怀瑾浑身一紧,难道是他的同伙回来了?可她没有动弹,她的大脑飞速处理了一下信息,若真是此人的同伙回来了,这么悄无声息,这会儿恐怕已经拿枪指着自己了,自己若是调转枪头,非但在时间上没有优势,还失去了枪下的这个人质;要么就是他故意这么喊,想让自己上当,给他自己赢得举枪的时间。

    怀瑾等了一会儿,身后并无动静,“你敢耍我?”她将枪口下移,“砰”的一声打中了对方大腿,那人“哎哟”一声,不得控制地跪倒在地,怀瑾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前,一脚踢开他手里的枪。

    居然真动手了!马修讶异非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怀瑾为什么会动董知瑜的人?

    他来不及多想,眼下不能让董知瑜的人损伤才是,谁知道怀瑾那边还有没有后援,会不会把这两辆卡车的货一起端了?然而她毕竟是怀瑾啊,当初董知瑜救她的时候,那急切与担忧又不掺半点虚假……他的瞄准镜对着怀瑾身后一辆板车的车轮,扣下扳机。

    怀瑾只听背后一声枪响,心说“不好!”,即刻将地上那人的脖颈箍住,一手拿枪指着他的脑袋。

    待她完成这个动作,往四周看了一眼,并没有第三个人,是埋伏!狙.击.枪!是马修!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马修此时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确切地说,他不知道怀瑾想要什么,而她如果真做出什么举动,该射杀她吗?不能!他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之前的那次救援,在石钟山与怀瑾的几次接触,都让他心下直觉,不能杀她。

    引开她吧,若她能离开,一切从长计议。马修这么想着,站了起来,“你在这守着,不要伤她。”

    “她??”同伴亦是个美国人,真真切切听到马修说了个“她”。

    “她,是的,那是个女人。”马修说着便往现场奔去。

    怀瑾手中箍着人质,听见巷口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跑得很急,她手中箍得更紧,枪口则对着来人的方向,她在考虑如何撤退,毕竟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自从董知瑜救下自己,心中那团质疑今天算是有了真真切切的答案。

    等来人出现在视线中,却是个洋人,马修,原来是他。

    马修的手枪也对着怀瑾,“怀小姐,我过来是想请你离开。”

    他认出了自己,怀瑾心中叹道。

    “他的同伴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怀小姐,你走吧,我掩护你。”

    怀瑾仍旧箍着人质,慢慢退到旁边一间空房门口,她踹开门,飞速扫了一眼里面,后面有扇窗户。

    “怀小姐,你究竟是知瑜的友人还是敌人?”

    怀瑾冷不防被这句话戳得心脏一缩,像是让一颗子弹射穿了心口,她抬头将马修看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请你不要伤害她,好吗?”马修继续问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她曾经那么奋不顾身地救你。”

    怀瑾看着马修那双碧绿的眼眸,她猛地将人质推出去,自己则飞身进了屋内。

    这是一个周日的上午,董知瑜从外面回来,发觉门没有锁,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屋内桌边坐着一个人,吓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可定睛一看,那人身着灰绿色军裤,白衬衫,头发那么雅致地在颈后挽着……她手中的纸包差点落了地,“怀瑾……”这一声夹杂着欣喜和委屈。

    怀瑾站起身,走到董知瑜身后,将门关上,董知瑜看着她,只觉怪怪的,那双眼眸中含着一种她没有见过的色调,冷得自己不敢上前去抱她。

    正要开口,怀瑾握住她的双肩,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董知瑜拿一双大眼睛将她看着,看着她的眼眸,那里凄冷一片,看着她秀挺的鼻梁,成了一道坚毅的弧线,看着她那两瓣温柔的唇,却紧紧抿着,没有一丝通融。

    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你是谁。”怀瑾手中力道加重,声音不大,却如击玉敲金。

    “我是你的瑜儿。”

    怀瑾阖眼,睁开,另一只手已经寻到腰间那柄枪,抵在董知瑜的太阳穴上,“我的瑜儿,是玄统司派来的‘歌’,是我的并肩战友,你是吗?”

    泪水从董知瑜睫后“簌簌”落下,“你的瑜儿,是跟你一样心系大韬四万万同胞,随时准备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是立志拼了我辈人,也要将侵略者逐出家园的爱国斗士;是跟你一样被夺走家园,立志要让黎民苍生安居乐业的赤诚巾帼。”

    “好一个战友,好一个爱国斗士,好一个赤诚巾帼!我与我的先辈追随孙先生驱除鞑虏,南征北伐,台儿庄、万家岭、云贵川……哪里不是我们的战士拿鲜血涂就?我敬那涂老板一般英勇抗晦的人,可那样的人,只能在他的圈子里活动,想要潜伏在我周围,”怀瑾的枪死死抵住董知瑜的太阳穴,“不可能。”

    董知瑜抬头,“怀瑾,国军已经节节败退,腐败不堪,北面炸开黄河大堤,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南面开展焦土战,民不聊生,受苦受难的皆是百姓,你再看政府上层,买官鬻爵,官官相护,你身处军中上层,又是陈彦及的养女,这些你难道看得不比谁清楚?”

    “凡是战争,百姓不可能得周全,凡是江山在手的政党,不可避免会有极个别贪腐现象,我看到的,是战士的鲜血和有识人士对民主富强的追求,有我养父这样的人在,有我在,大韬就会同在,而你,便不得存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

    董知瑜的脸上几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的眼中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光芒,她的睫毛颤抖着,紧紧盯着怀瑾的眼眸,一股潮水涌上她的眼眸,又退了下去,“怀瑾,你不如杀了我。”

    怀瑾听见这颤抖着却又故作轻松的一句回答,心中的悲愤如铅石一般淤积,悲的,是她的瑜儿竟将自己骗了这么久,愤的,是她竟如此冥顽不灵,“董知瑜,你的同党是谁?据点在哪里?”

    “我说了,怀瑾,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怀瑾一把拉过董知瑜,将她的两只手臂反扭着,带出房间,带到巷尾停着的车上。

    打开后门,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她将董知瑜的双手自背后捆了起来。

    “不用这么费事,我不会跑的,更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闭嘴,否则我会把你的嘴也封上。”

    怀瑾将她一把抛至后座,又动手拿绳索将她绑牢在座位上,董知瑜抬头看着她,离自己是这么近,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可这一次,却是在捆绑自己,带自己去往刑场的路上。

    怀瑾确定绳索牢固了,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她,“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董知瑜摇摇头,“没有。”

    怀瑾下了车,将后门狠狠甩上,走近驾驶室,发动了车。

    一路往西南郊开去,一路沉默,董知瑜听她的话没有再多说半句,怀瑾的脚死死踩着油门,在郊外无人的荒野驰骋,那悲和愤已将每一个毛孔填满,不知下一秒是否就要炸了,只是这悲和愤的内容又在不断充实壮大,悲她的身份,竟要亲手解决这件事情,愤这世事,为何将一切变得如此复杂,为何不能简单地活着,简单地爱?

    而眼泪,眼泪竟也流不出来。

    不知开了多久,直到天色阴暗下来,远处一片墨云自西南缓缓移来,已然到了安徽的地界。

    怀瑾在一片芦苇荡前停了下来,走下车,打开后门,她没有看董知瑜的脸,只动手将绳索解开,然后站到一边,“下来。”

    董知瑜走下车,她的手依然被反绑着,伫在一旁没有动弹,怀瑾将董知瑜推到芦苇荡中,让她背对着自己。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的同党是谁?任务是什么?据点在哪里?”

    董知瑜转过身,看着她,“怀瑾,如果是你落入敌手,你会将傅秋生,将夜金陵,将一切都交代出去吗?”她的唇角牵动了一下,似是在笑,“如果我屈服在你的这柄枪下,我还是你爱……曾经爱的董知瑜吗?”

    爱……曾经爱,这半天时间,怀瑾没有眼泪,可这一刻,她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克制了住。

    “那好,我再问你,关于我的身份,你的人是否已经知晓?”

    “是,但他们保护了你,几个月前,若不是知晓你并不是伪军,而是渝陪的人,他们也不会批准并协助我救援你,而他们救你,是想让我策反你,我没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你杀了我吧,如此,你我都好交代。”

    那片墨云已经悄然移到芦苇荡的上方,远处传来几记闷雷,怀瑾看着远处的天边,闪电像游蛇一般若影若现。

    “转过去。”怀瑾轻呵道。

    董知瑜将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最后一眼,她还是那么好看呢,最喜这件白色的衬衫,利落而不失风情,她的发,其实放下来是那么长,缎子般柔滑,那双眸……那双眸里有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她不忍视,而那一把枪,第一次见到她时便给自己留下极深印象的宝枪,此时却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脑门……

    董知瑜轻轻牵动唇角,继而扬了上去,那双雾蒙蒙的眼眸竟也漾出一丝笑意,那笑是真诚而美好的,美得像不属于这尘世的仙子。

    怀瑾,我却还是爱你的,深爱着你。她转过身去,等待爱人的枪声。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

    “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怀瑾的声音喑哑着。

    待董知瑜转回身,她已发动了车,调转车头,董知瑜跑出芦苇荡,站在小径上。

    天空传来高亢的一记响雷,似是要惊醒世间万物,却是徒劳。

    怀瑾在后视镜中看着小径尽头的那个人儿,直到她越来越小,变成一只寻不到的点,消失在视线中,而那最后一抹笑容,却定格在她的脑海中,那抹笑容又变幻着样子,变成她的瑜儿那无数个笑,娇羞的、俏皮的、温柔的、傻气的……最后又变作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将自己看着:给,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

    泪水决了堤,亦如此时自苍穹泻下的这场暴雨,怀瑾刹住了车,打开门,伫立在这场大雨中,任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

    只有陪你淋着这场雨,然我却不能回头。

    她伫立在密匝的雨幕中,立成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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