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伯镇守地方,为杭城卫指使,其实也属“远水”。

    但其兄弟三人,蒋二爷眼下任职大理寺,于“政变”而言不算要紧,但蒋三爷却在京卫,任分卫指挥使,领数千部众。

    而秦氏四娘即为蒋三爷的长媳。

    蒋家,重义之族,决非趋利避祸之家,秦四娘虽是皇后堂妹,秦怀愚行三庶子的嫡长女,性情也有些孤傲,但却说不上跋扈不贤,膝下子女双全,也算守礼,无大过,蒋家历来重信,无端端不会逼迫子侄弃妇。

    这就犯难了,旖景有些拿不准蒋家会否与秦府“同舟共济”。

    要说起目前这位蒋太夫人,也算经历坎坷。

    她是妾室扶正,二爷、三爷是她所出。

    东明颇重礼法,妾室扶正鲜之又鲜,到了大隆,虽然民风俗情大有宽限,但妻妾、嫡庶却仍分明,妾室扶正之事也不多见。

    蒋老伯爷原是高祖旧部,高祖起兵前,他就是亲兵侍卫。

    后高祖反了东明,消息传开,蒋老伯爷的元配王氏在祖籍听闻变故,生怕被哀帝清算,携家带口欲投楚州。

    那时老伯爷自然不曾封爵,家族就是寒门,没有众多家丁仆妇相护,王氏上下周全大不容易。

    眼下这位太夫人是王氏一母同胞的幼妹,因当时父母亡故,兄嫂不容,唯有姐姐可以倚靠,王氏自带妹妹一同前往楚州。

    途中遇流寇,多得小王氏机灵,孤身引开,自己却被奸污,若不是被好义之士所救,只怕早没了性命。

    后来与王氏团聚,得知妹妹失身,王氏大感愧疚。

    好容易来了楚州,王氏情知妹妹这情况,别嫁怕会受嫌,作主纳她为妾,共侍一夫。

    后来大隆建国,老伯爷得了爵位,王氏却病重,临终之前留有遗言,希望蒋老伯爷能把小王氏扶正。

    伯夫人的诰命,是当年高祖皇后亲许,也是看着小王氏知恩重义,王氏又有遗言的份上。

    眼下这位蒋太夫人,也确实重义贤惠,当年只觉自己受恶人所污,怕是不得善好,后来姐姐许她为妾,老伯爷又甚是善待,小王氏感激涕零,哪预料还有扶正的一日,享诰命之尊?

    对姐姐所遗的嫡长子极尽慈爱,后来因为继子险些被政敌陷害,许多弹劾不足袭爵,小王氏非但没有以为是亲生儿子袭爵的机会,落井下石,反而去高祖皇后跟前跪求,一口咬定世子无辜,恳请朝廷圣断。

    是以眼下这位钱江伯才能顺利袭爵。

    那时高祖皇后甚喜小王氏品性,爱乌及屋,对她所出二爷、三爷也多有提携,都是先帝幼年时候的伴读。

    后来小王氏亲生儿子留京任官,她也便没再烦劳长子,跟着二爷、三爷一直住在京都。

    旖景早有打算,要去佛国寺见的这位,正是小王氏——眼下蒋太夫人,秦四娘的夫家祖母。

    倒不是为了逼迫把秦四娘扫地出门,而是要行拭探,蒋家究竟是忠于“先帝”,抑或忠于当今圣上。

    毕竟蒋三爷这时任着一卫指挥使,虽说明面上对卫国公这长官甚是信服,可一旦面临纷争,圣上与太皇太后都有正统之名,人心偏向于谁,还是要有所掌握。

    女眷虽大多不能干涉朝政,但小王氏作为一家之主,别说蒋三爷这个亲儿子,便是钱江伯对她都甚是尊重,即使小王氏不会干涉儿子们的政治择向,不过影响到家族兴衰存亡,做为老太君,她当然“心领神会”。

    小王氏是佛国寺的信徒,准确说来,平济大师是小王氏的“人生明灯”。

    旖景早打听得小王氏月月十九这日,风雨无阻,都会前往佛国寺求签听讲。

    又听自家祖母大长公主说起,元月十九正是王氏去世之日。

    小王氏对姐姐的追悼,甚至不限于祭日了。

    旖景自认为自己不是佛前信徒,尽管经历天庇,得幸重生。

    她来佛国寺依然是怀有“功利”,这也当真没法虔诚起来——太了解了,平济大师此人,虽皈依佛门,其实就是为了复仇,不过这一世,因为虞沨插手,平济和尚没有亲自出手刺杀金逆,闹得身首异处罢了,旖景如何还能听得进平济那套“佛法”教诲。

    但她久不来佛国寺,这回随同老王妃还愿,大兴法事,施恩信徒,还是要装出虔诚的姿态。

    但平济大师一见旖景,两眼就放光了。

    王妃腹诽——大师你能收敛点么?

    大师果然就收敛了,亲自主持法事,刚完事,老王妃还在静坐听几个高僧讲禅,平济这住持就忍不住“眉来眼去”,弄得旖景哭笑不得。

    一到茶舍,果然就见早设下的棋局。

    “佛祖庇佑,殿下平安,为谢神佛,王妃切莫客套。”平济大师简直“恬不知耻”!

    旖景正要“大怒”……

    平济又一合什,显得无比正经:“贫僧为求殿下平安,这回当真皈依佛门了,若非殿下,金逆一党不能铲除,贫僧心怀怨恨,实不能戒除怨嗔……可唯这‘痴’之一字,尚不能超脱。”

    旖景:……

    平济这“棋痴”是没得救了,好在也不触及清规戒律。

    两人才礼数往来一番,入座,就有小沙弥入内:“蒋老施主来了,求见大师。”

    一般贵族来兴法事,多数都会戒严,不让旁人接近,就是抛却“功利”之因,旖景也觉这般排场莫名其妙,信佛,讲究众生平等,你连其余信徒都不让靠近了,这不是显摆富贵么?算个什么佛教信徒,因此,即使今日是王府来此兴起法事,旖景并未实行限制。

    依她看来,听讲烧香只是过场,关键是要布施,你都不让旁人靠近了,但有烦难者完全不能得到助益,布施又有什么意义?

    是以,虽然今日佛国寺是楚王府“包场”,蒋太夫人还是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王妃,一个时辰。”平济却“坚持不懈”。

    旖景长叹一声,这意思是,不能飞速分出胜负了,这一局棋,还得下到一个时辰以上。

    旖景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获胜虽无把握,但落败当然不成问题,平济这么一说,显然是提出条件,不让旖景故意落败。

    太夫人只好稍候了。

    又说蒋太夫人小王氏,风里雨里过来的,经历了皇朝变更,就算不是出身世家名门,见识却不下这些名门贵妇,今日十九,循例一来,老远就见佛国寺不远设置的医署车水马笼,一问,就知是楚王府今日来施法事,佛国寺收容不少病弱无医、孤苦伶仃者,都靠信徒香火广施布救,小王氏眼见王府送来数十车药材谷粮等物,合什念佛。

    问得并未实行禁路,小王氏还觉惊讶。

    “寺前设有粥棚,楚太妃为了让贫苦大众享得佛惠,未行路障。”小沙弥解释。

    小王氏便又连连念佛,话没说出口,心下却度量,都说楚太妃糊涂不能礼仪,就此一点看来,至少心怀慈悲。

    当然,她没听说平济大师是为了与楚王妃对弈才拖延一个时辰不接见她。

    一个时辰刚过不久,旖景好容易寻得纰漏,连施杀着,把平济逼得热汗淋漓,终于认输,不无忧郁——楚王妃年龄渐长,棋艺越发精进,他竟然赢不了了?!

    想他平济从不在纵横黑白间弃戈,偏就在这对夫妇手中落败!

    眼看平济黑了脸,旖景连忙说道:“大师,下回我再引鉴一位高超者……”

    那位可不得了,连旖景都甘拜下风,正是当年的西梁贵女,比棋招亲那位奇女子,伊阳君的亲妹妹安瑾的小姑子。

    再让这位来能挫败一下平济,大约可让大师心服口服。

    旖景深深以为,大师需要的是对手,源源不断的对手。

    平济果然转愁为喜,喝了口茶,笑容可掬地说道:“蒋老施主既知王府今日施行法事,却未避走,候了个把时辰还不焦不躁,看来,并不抵触王府。”

    旖景起身一礼:“仅凭于此,仍不能断定蒋家意向,烦劳大师施助。”

    平济一笑:“王妃今日若是存心求败,贫僧即便看在王爷大恩的颜面,少不得遵令,却不怎么乐意,王妃今日这一且,贫僧倒心服口服,王妃放心。”

    旖景轻笑,试探目的确定达到了,其实她和不和蒋太夫人碰面,并非重要,她等的,是蒋太夫人主动求见。

    平济做为一佛寺住持,当然不会直接和蒋太夫人言及国事,不过这回解签时却有“妙言”,叮嘱蒋太夫人——危机当前,福祸难断,不过今日施主出行有紫光为护,应是吉兆,能助脱厄贵助才,就在方寸之间。

    有缘人是谁,当然就是“方寸之间”的楚王府。

    蒋太夫人也早知秦府和楚王府闹得不可开交,秦府是自家姻亲,可自家历来只忠皇室,可让人犯难的是,眼下皇室也势分两脉,天子与慈安宫……免不得一场争夺。

    小王氏并不知平济大师与楚王府的“交情”,她是信佛之人,当然尊循“天意”。

    于是这日,蒋太夫人还专程求见了老王妃与旖景,没说什么表决心的话,只是拉交情而已。

    但旖景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蒋家大约还是能争取下的。

    至少蒋太夫人这态度,表示还没有站队。

    原本旖景当真没打算刁难秦四娘,横竖各家权衡,姻亲只是其中一层,并不一定都占决定因素,哪知这事不过三日,竟有了非同一般的结果。

    秦四娘居然自请和离。

    旖景不难察探内幕——原是蒋太夫人当日返家,请了三爷说话,具体详细当然不知,但次日,蒋家就限制了秦四娘与娘家来往。

    秦家出了许多变故,秦四娘虽说出嫁,但也少不得奔波,好歹离得近,不需长住娘家,却也隔三岔五就回去,尤其是这两天,秦家住了几十年的“敕造”收回,忙着搬迁。

    做为秦怀愚的孙女儿,秦四娘当然要关切。

    夫家这限令,无疑是要她与娘家划清界限。

    秦四娘顿觉悲愤,她自认言行无亏,恪守礼法处处小心,却仍不免落得这般地步,埋怨夫家这是“忘恩负义”!

    蒋太夫人也觉气恼——秦家成为众矢之的,自家并无弃妇之意,可因为政治因素,不过是要求孙媳妇并与娘家来往频繁,实在是因衡量诸多,秦家确实不堪,原本有不齿之处,孙媳妇虽是秦氏女,但已为蒋家妇,择重应是夫家,蒋家最多只能不落井下石。

    哪想到,秦四娘竟这般“刚烈”,居然怒斥蒋家“背信弃义”!

    这从何说起,蒋家即使要领恩,也是天家恩典,和秦家没有干系!

    其实秦四娘倒也不是跋扈,只因自幼受教,家庭荣誉感太强,眼下情势如此,倘若夫家不能成秦府助益,实不能容忍,完全没有自己是蒋家妇的自觉。

    可蒋太夫人即使重义,也不会为了一个孙媳妇就强令子孙“站位”,既然诏开家庭会议,无论钱江伯,还是二爷、三爷都认为秦家无论公私,毫无胜算,那么蒋家也不可能只因为娶了个秦氏女就搭上存亡,不弃秦氏也就罢了,秦氏竟还自请和离!

    那就离!

    这是三爷的长子当时拍案而起说的话。

    秦四娘顿觉天昏地暗,痛哭回府。

    秦怀愚一听这事,真险些没摁捺住一脚踹杀孙女!遇这种事,不该让人通知娘家么?还有所转寰,闹到这个层面,秦家都不好意思上门求和。

    所以就离了。

    旖景听闻这事啼笑皆非——秦氏,只有稍微正常的,没有特别正常的,实为,一门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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