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庆九年的十一月,继太子被人毒害身亡之后,被封亲王的两个皇子,同时在庆亲王府又中剧毒。

    事发当场,率先发现剧变的庆王长随当即将此事通禀庆王妃与陈长史,陈长史立即安排了王府良医正抢救两位亲王,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宫,将此事上禀。

    才经历了一场突然昏厥的天子尚且不能起榻,闻得噩耗后险些再度引发气喘,立即下令太医院诸位医官赶往庆王府,并让宗人令康王负责调察此案。

    以江清谷为首的十余名太医经过一番急救,到底未能挽回福王的生命,十一月二十七,上昼巳时二刻,福王薨逝。

    也就是直到这时,主持大局的康王才作出决断,将消息分别递往福王府、卫国公府。

    虞沨与旖景得知剧变,实际上还是排在黄氏之后,故而当世子妃心急如焚地赶到庆王府,被王府管事带着到临时僻出的用以安置福王遗体的小院时,黄氏已经先一步在屋子里劝慰旖辰“节哀顺变”了。

    虞沨本欲跟着旖景去安置福王的身后事宜,半途却被一个宦官阻拦,说是康王有请让他协助问案,另一个带路的庆王府总管之流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他家王爷生死未卜、尚且还在抢救,庆王府一团混乱的话,言下之意似乎是埋怨楚王世子夫妇只顾已经没救的福王,全不关怀另一个中毒者庆王。

    旖景冷冷扫了一眼阴阳怪气的总管一眼,还是没让虞沨跟着:“姐夫莫名在庆王府中毒,事实究竟如何,是该察个黑白分明,世子还是先协助康王去吧,庆王殿下尚在接受诊治,想必秦妃等这时也无睱应酬,我就不去叨扰了,姐夫总不能一直留在庆王府……姐姐有孕,身子也是要紧,我还是先去照看着才妥当。”

    与这时人来人往穿梭不停的庆王府内书房不同,安置福王的这处跨院显得十分清静,廊庑底下站着十余个惊魂不定的仆妇等候差使,旖景草草扫了一眼,发现几个面善者,应当是跟着旖辰从福王府赶来的,这时都哀哀切切地抹着眼泪,却并没有大放悲声,在外里走,才看见一排三间屋舍前,一左一右立着的萱叶与紫姝,两人都红肿着眼睛,迎上前见礼时,说不出话来,先就泪如决堤。

    旖景听见屋子里隐隐传来哽咽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很耳熟,却并非旖辰的嗓音。

    她没有急着问话,摆手阻止了萱叶紫姝跟随,微提起坠于脚面的月白长裙跨入门槛,看见左侧次间门前,挡帘外头,蓝嬷嬷垂脸肃立。

    掀开挡帘,旖景瞧见一身素衣的黄氏背向这边,搂着跪坐在炕前脚踏上,手里紧拽着一张染满血迹的白绢帕的旖辰压着声音哭泣。

    继母那番劝辞在屋子里低沉又清晰。

    “我可怜的孩子,这该怎生是好,好端端地一人,说没就没了……可怜顺哥儿还这么小,更有你腹中的孩子,甚至不能见王爷一眼……辰儿,这该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儿……你可别憋坏了身子,心里难受就说出来,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到你的今后,五脏六腑都绞在一处……真不知怎生是好……”

    旖景听得火冒三丈,这是劝人?这是往人心里扎刀子,狠狠地捏了下拳头,轻唤一声“夫人”。

    黄氏脊背显然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旖景这才看见从黄氏身后露出面容的长姐,她的脸上一片苍白,却并没有泪痕,眼睛里一片殷红,可没有湿意,而且旖辰趁着黄氏转面时,看向继母的目光,很是冷厉。

    世子妃稍稍一怔,便打消了当场拆穿黄氏险恶用心的打算,而是上前将继母扶了起身,只说了句:“夫人莫太哀痛。”

    旖景的到来明显让黄氏有些紧张,“慈母悲肠”的戏码便再表演不下去,只掩饰般的用帕子拭泪,哽咽着说道:“景儿来了。”又像是对旖辰解释:“我听说这事,遣人通知的楚王府,你们父亲也从衙门赶了过来,这时应当与康王在一处,还有你们的祖母,虽身子没什么大礙,可前两日又有些咳喘,我暂时不敢把这事告诉她老人家……”

    旖辰却在黄氏滔滔不绝的诉说中漠然转身,她的目光只温柔地停留在躺在临窗大炕上的男子,似乎沉睡的宁静面孔,手里那张绢帕,再一次拭上男子的唇角。

    “辰儿……”黄氏压抑不住悲声,可她才一张口,却被旖辰打断:“夫人。”

    夫人,再不是母亲。

    黄氏整个人僵在了透过白桑纸照入的晦暗天光里。

    旖辰没有看黄氏,自顾说道:“我想接王爷回家,有劳夫人安排,问问康王是否方便。”

    康王得了圣命审断此案,若要将福王“请回”私邸,当然要经过他的认同。

    待黄氏一步三回头神情复杂地出了这间屋子,旖辰似乎才略微松弛下来,她握着福王已经渐渐冷却的手掌,似乎极为心疼地放在唇边轻轻呵着气,贴紧了自己的面颊。旖景清晰地看见姐姐眼角忽然涨红,但依然没有泪意。

    那一刹间,旖景只觉心里绞痛,紧紧捂住了摁捺不住的哽咽,稍经犹豫,还是没有留在这间屋子,转身往外。

    她想该留时间,让姐姐与姐夫话别,单独的,没有旁人打扰。

    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很安静。

    反而是旖景受不住这样的安静,嗓子里憋着一股闷痛,压抑得胸口冰凉一片。

    怎能预料生离死别会这般仓促,亏她还庆幸着改变了姐姐的人生,这一世,当有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旖景有些茫然地步出屋子,站在阶前,好容易才摁捺悲痛,吩咐着紫姝让人准备抬灵,这才听萱叶断断续续地说着今日突发的这场变故:“奴婢今儿早入府,恰遇王爷准备早朝,还嘱咐着王妃昨儿晚上睡得不太安稳,让奴婢莫要打扰,让王妃多歇一阵……”她忽然想到福王临行前折回来吩咐的那一句,很是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告诉世子妃,只继续说道:“王妃睡醒时刚好辰正,用完早膳不久,就听说了噩耗……奴婢陪着王妃赶来,才知王爷已经不治……王妃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

    短短一月,连太子在内三名皇子被人毒害,莫说大隆,便是前明、东明两朝也没发生过这般悚人听闻之事,察明事实前,皇室自然不会大张旗鼓闹得街知巷闻,康王几乎是紧随着一众太医赶到庆王府,也亲眼目睹了两位皇子危重的情形,他要处理的事多,一时没顾上通知家眷,而没有宗人令的允许,王府仆妇也不敢随意出入,消息一直封锁,直到福王不治,康王这才让通知旖辰与姻亲卫国公府。

    旖景听了这番话后更觉难过,却强忍着眼泪。

    她能看出姐姐经此恶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表现出来非同一般的坚强,甚至洞悉了继母那番心怀叵测的“劝慰”,至于旖辰为何有这般变化旖景暂时琢磨不透,可她知道这时必须坚定地站在姐姐身旁,陪她渡过这个劫难,而不是抒发悲痛抱头哀哭的时候。

    黄氏很快返回,带来了康王允准抬灵的话,卫国公这时也跟着来了这边周全,抬灵的白幔床架也在仓促间准备妥当,依据大隆风俗,抬灵者不能是故者亲人,故而卫国公又遣人去请工部几个尚书、侍郎,福王生前主管着工部事宜,工部官员也算僚属,加上福王府的属官,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将福王“接回”王府。

    一路之上,旖辰一直没有落泪。

    被那一声“夫人”叫得愣神的黄氏并没能如愿留在福王府继续她“摧毁”旖辰意志的意图,很让人意外的是大长公主竟然不久赶到,陪着一同的还有康王妃。

    “你是岳母,依礼不能插手丧仪,二郎好歹喊我一声姑祖母,他的身后事由我坐镇也算合礼,你回去吧。”大长公主干脆利落地打发了黄氏,才对康王妃说道:“辰丫头有孕在身,许多事不能操劳,她那些妯娌要么脱不开身,要么就是没经过这一类事,都指望不住,还得劳动你协助过这一段儿,二郎的身后事就拜托给你。”

    忙忙碌碌及到下昼,太常寺安排的主持丧仪之官员也已赶到,康王妃即安排着手布置灵堂,但让礼部官员为难的却是旖辰坚持要亲手替福王小殓,他们做不得主,只好请示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眼见着旖辰并未悲痛欲绝,尚且坚强自抑,轻轻一叹,拉了孙女儿的手说道:“正该如此,才不愧是虞姓宗妇,是我卫国公府的女儿,去吧,好好送二郎最后一程,让他心无牵挂地走。”

    可大长公主被旖景掺扶去了一处暂借歇息的客院后,到底忍不住咳喘了一阵,神情十分悲凉,旖景忙着替大长公主抚背,哽咽着说道:“祖母,您身子不好,不是说暂且瞒着您……怎么……”

    “咱们国公夫人说瞒着的吧,她是这么叮嘱你二婶,让千万不能漏了口风,没这句还好,有了这句,你二婶哪还兜得住,可不就被我逼问了出来。”大长公主目光冷厉,到底忍住了悲痛:“我这就是老毛病,礙不得什么,我是担心辰丫头,她是个那样的性情,就怕她受不住打击……虽说刚才看着还好,但她是二郎的结发妻子,再怎么强忍,心里怎能不哀痛,景丫头,你得好好陪着辰儿,开解开解她,去吧,去陪着辰儿,别顾着我,祖母没事,这事不会这么过去,说不得接下来还会有风波,祖母还得留着这副身子骨做你们的倚仗,没这么快倒下。”

    当旖景换好丧服再见旖辰时,她这才看见姐姐脸上有了泪痕,眼睛里也有了泪意,心里的酸楚再忍不住,搂住了旖辰的肩头:“姐姐,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反而难受。”

    “我不想哭,但忍不住……五妹妹,你姐夫昨晚还在劝慰我,他说若是当母亲的难过,腹中胎儿也会跟着难过,孩子那么小,他舍不得……五妹妹,我再也不想那么没用,什么都要王爷承担,我是他的妻子,是顺哥儿的母亲,我一定要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才不负王爷这些年待我的情意,王爷他是被人谋害,我也不能让他这么冤枉的走……五妹妹,你姐夫还没走远,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若我还是这么懦弱,他又怎能安心。”

    “所以五妹妹,我不能哭,你替我哭吧,我听着你哭,心里也好受些。”

    旖辰一身丧服,面若苍纸,只有眼睛像是布上一层红雾般,手指下意识地掐紧了旖景的手臂,当听妹妹当真放声痛哭,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肩,指掌才缓缓放松,两行清泪终是淌落下来,眼里的红雾消散了,坦露出的是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悲痛底下隐隐的坚强。

    “五妹妹,我真恨我自己,糊涂了这么些年,直到今日才清醒了些,到底是晚了,没有帮到王爷一分一毫,可我不想再让他担心,他在极乐,应当无牵无挂。”似乎喃喃自语,旖辰轻轻摇头:“五妹妹,继母她是心怀叵测的吧,她从前那些话我从没细想过,只以为她是为着我好,可听了王爷昨日那一番话,再听她今日那所谓劝导,我真的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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