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妹怎么看?”庆王示意子若坐在左侧圈椅,很器重的口吻。

    “此时的确已到关键时候,不过小女子以为,圣上势必会怀疑诸位皇子暗害储君,相较之下,福王的嫌疑实为最轻。”秦子若虽没有直言不讳,但已经暗示庆王,您的嫌疑或许才是最重:“故而,小女子并不赞成那位幕僚之言,这时若率先挑衅,反而会落了下乘,更引圣上戒防。”

    “七妹妹为何以为圣上会信任福王无辜?”庆王颇显好奇。

    “福王一贯与世无争,这并非做伪,倘若他真有野心,就不会毫无作为,圣上早有易储之心,偏重三皇子,尽管多数人被瞒在鼓里,苏、楚两府必然知情,濯缨园那起太子遇刺案,圣上可是交由楚王世子主审,意在包庇三皇子……可见圣上对苏、楚两府信之不疑,自然也会相信福王不存野心。”

    卫国公府是福王的姻亲,也是楚王府的姻亲,倘若天子戒备福王,在择储一事上势必会忌防苏、楚两府,又怎会将三皇子的清白交付给虞沨,难道就不担心苏、楚两府怀有私欲,暗中把太子遇刺一案的实情泄露出去,让三皇子获罪受疑,失去储君资格。

    庆王微微颔首,显然对秦子若的见解表示赞同。

    “不过到了这时,王爷也该有所行动,福王即使没有野心,也难保圣上不会因为看重苏、楚两府立他为储。”秦子若又说道。

    庆王微笑:“七妹妹和秦相的见解倒如出一辄。”便没有再卖关子:“本王的对手决非福王一人,还有我那五弟,也已经摁捺不住。”

    这才说了他安插在五皇子府的那个耳目打听来的几件事,庆王冷沉了语音:“老五弄了封我与北原勾通的密信,想借着他安排的耳目栽赃,检举我才是刺杀太子的真凶,之所以还没动作,是因为他在福王府的人还没能等到时机成熟,暗害福王妃,却不想太子忽然就死了,只怕他更要借题发挥。”

    秦怀愚这才知道五皇子已有动作,冷哼一声:“德妃一族杨家虽也是名门望族,可势力并不算显赫,德妃让五皇子娶了自家侄女,无非是想表现出五皇子没有固结权势的野心,对太子示忠,不想她竟然也是早有筹谋,若福王与卫国公府反目,殿下又真被他陷害,他倒的确有望得储。”

    秦子若微微一笑:“且不说五皇子行事不慎,这么要紧的事情竟然被殿下察知,注定一败涂地,就说他想暗害福王妃好让福王与苏家反目的阴谋,当真幼稚可笑。”

    庆王微挑了眉:“若福王妃死得不明不白,就算卫国公一时不确定是福王下的手,可未必不会心生孤疑,再者没了福王妃这个纽带,卫国公的确不会再对福王死心踏地,怎么七妹妹倒觉得老五的计谋可笑?”

    秦子若没有听出庆王这是在说反话,权当自己见识独到,一本正经地提点姐夫:“福王妃可是为福王留了子嗣的,就算福王妃薨逝,小皇孙也是卫国公的嫡亲外孙,难道卫国公会不替外孙打算?苏家可还有三个待嫁的女儿,未必不会再出一个福王妃,卫国公并不能笃定福王妃是被福王毒杀,兼着事若至此,死了的长女当然比不过今后的权势,计较无益。”

    福王丧妻,当然不会终身不娶,为了嫡长子打算,极有可能再求娶苏氏女儿为继,也算对苏家表明他并无杀害妻子的动因,轻易就能破解五皇子的阴谋。卫国公明知太子迟早被废,没了三皇子,天子未必不会偏向福王,若福王克承大统,卫国公的嫡亲外孙必然会被立为太子,苏家又怎会为了一桩扑朔迷离的事件与福王生隙,放弃将来的权倾一世,为了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女儿斤斤计较。

    秦子若对五皇子的计划嗤之以鼻。

    庆王击掌而笑:“可笑老五徒有野心,见识还不如七妹妹闺阁女子,这些利用后宅阴私的手段,怎能影响帝位归属?德妃一昧教导老五隐忍候机而动,到底是个妇人,见识短浅,凭她还想着将来大权在握干涉政务。”

    言辞之间,很是瞧不上妇人之见,不过秦子若并没察觉。

    “听殿下这一番话,小女子认为五皇子极有可能就是毒杀太子的真凶,或许是因为濯缨园一案已经审结,五皇子并没把握能给殿下致命一击,干脆毒死太子,才能保证嫁祸成功。”秦子若又说。

    庆王不以为意,心说到底是个闺秀,见识还是有限,他那五弟行事不慎连亲信幕僚是别人安排都没有洞察,泄露了关键计划注定一败涂地,又哪有本事让太子死得扑朔迷离,买通东宫侍女行凶后还甘受酷刑咬牙不供。

    但庆王并没有点破,而是颔首:“无论是不是老五做的,这罪名也只能让他来承担,本王原有打算当他动手,替福王揪出那投毒的真凶,拆穿老五的阴谋,想不到太子倒是死得适时,若是能让老五一并落实毒杀太子的罪名,这个既成之罪,必能让他难以翻身。”

    庆王原是想把挽救福王妃大难不死的功劳交给秦相,秦家与卫国公府原本就是姻亲,秦家当知五皇子的阴谋,提点卫国公与福王也说得过去,不至让福王生疑,洞悉庆王是想利用他与苏家铲除五皇子,所以今日才留秦怀愚与秦子若商量,怎么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福王与苏家不设防。

    秦子若却有不同意见:“五皇子奸计败露不足为惧,不过福王的确是殿下的对手,苏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人情便弃福王而支持殿下,殿下可有打算怎么胜过福王?”

    这的确让庆王为难,苏、楚两府势重,不仅对勋贵、世家都有影响,更掌握着实际兵权,若两府决意支持福王,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巨大的障碍,庆王还没有想出致胜的妙计。

    秦子若略微沉吟,忽而说道:“倘若五皇子那耳目得手,并且不幸殃及福王……”

    毒杀福王妃顶什么用,莫不如干脆对福王动手!

    不过难点在于事后怎么锁定真凶,庆王与秦家坚决不能承担早察真相却放纵行凶的罪名,必须清白无辜,但又能察明案情,将五皇子置于死地。

    秦子若的话彻底点醒了庆王,他再度抚掌大笑,一条毒计已经酿成。

    “七妹妹当真不愧女中诸葛之称,很好很好!”

    ——

    钟粹宫后北三所南侧,一处狭窄的小院,堪堪只有五、六间厢房,院子当中一颗古榕枝繁叶茂,盛夏时能遮起满院荫凉,可是到了冬季,叶枯坠落,唯有虬枝仍然苍劲。

    这里是废后孔氏幽禁之处。

    这时她正倚坐在临窗大炕上,心平气和地绣着一方锦帕,牡丹花已经初见轮廓。

    孔氏即使被废,天子并没有太过苛待,坤仁宫里的几个贴身服侍忠心耿耿的宫女依然留在孔氏身边,还有那个被她收买暗递消息的宦官,也很不幸地被幽禁在这方小院继续对废后示忠。

    除此之外,另有几个粗使宫女,与一个掌事女官负责与禁苑外头沟通,诸如去御膳房领取膳食等事宜。

    女官姓罗,众人都尊称一声罗姑姑。

    罗姑姑当初是钟粹宫的掌事女官,后来被孔皇后打压妃嫔牵连,削了职位,一度沦为宫女,不久才被提拔起来,也只是负责这处禁苑,再不如当年风光体面,罗姑姑对孔氏可算恨之入骨,见孔氏落得被废黜的下场自然兴灾乐祸,起初也企图苛待折辱,以血旧怨。

    哪知孔氏根本不吃她落井下石这套,罗姑姑挑衅的话才一出口,就示意亲信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你给我听好了,我虽然被废,亲生儿子还是大隆皇朝的储君,不容区区贱婢耀武扬威,你可得想仔细了,今时今日对我不敬,将来该怎么承受天子的罪罚!”孔氏的人生信条里从没忍辱偷生四字,哪会甘心受一个女官折辱,冷脸沉声的一句话,就让罗姑姑偃旗息鼓。

    她不得不承认孔氏的话,倘若将来太子登基克承大统,就算不会再复孔氏尊位,必然也会善待,若知她对孔氏不敬……罗姑姑只好摁捺不甘,往常尽量躲着孔氏,免得冲突。

    孔氏是在等死。

    她知道龙位上那位狠心绝情的皇帝绝不会忘记她,在驾崩之前,因为赐予三尺白绫抑或一杯鸩酒,可那又如何?只要太后力保,将来还是她的儿子克承大统,她这个生母未必不得死后哀荣,太子这时懦弱,可一旦登上帝位,总有杀伐决断的一天,最多等到太后薨逝,迟早有一日会追封生母。

    只要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就没人敢当真小看轻慢她。

    她没有一败涂地,只要太子能问鼎九五。

    几个兄长侄子虽然无一能保,孔姓还有族人,当有一日,太子羽翼渐丰,孔家还有起复的机遇。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筹谋,是她保住了太子的储位,太子孝顺,一定会记得生母的冤屈,终有一日会替她报仇血恨,灭了宛氏江山,把虞灏西那孽种碎尸万断。

    孔氏这时完全忘记了她有意宽纵太子,养成他的懦弱无能,唯唯诺诺,即使得了尊位,也会被权臣掌控大权,别说乾纲独断,甚至会沦为傀儡。

    那时她尸骨已寒,不是操纵之人,太子又哪有能力替她报仇雪恨。

    依孔氏看来,就算温弱之人,一旦得了帝位也会变得强势,太子信任之人只有她这个生母与孔家,没了她们,又怎会当真唯唯诺诺。

    也只有靠着这个尤其幼稚天真的信念支持,孔氏才能在禁苑里以废后的身份苟且偷生。

    可是这一天,她看见往常避而不见的罗姑姑扬眉吐气地踏进厢房,没有行礼,只看着她冷笑。

    罗姑姑身着素服,手上还捧着一件。

    孔氏正要发火怒斥,却见罗姑姑忽然痛哭起来:“娘娘,出了大事了……太子殿下被人毒害,已经,已经……”

    已经薨逝,孔氏成了皇宫里最后一个知情人。

    外头阴沉沉的天光,就在这一刹时越发沉晦下来。

    孔氏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的儿子,大隆皇朝尊贵的嫡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怎么会……

    “毒妇!竟敢恶意诅咒太子!本宫要将你碎尸万断!”

    罗姑姑冷笑着阻挡了孔氏扇过来的巴掌,把那素服往废后怀里一塞:“还请娘娘节哀,快快换上素服吧,虽说娘娘被禁居在此,并不能出去哭奠,也该在此禁苑为太子服丧……”话没说完,已见孔氏翻着白眼昏厥过去,罗姑姑再是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远庆九年十一月,废后孔氏于禁苑诅咒天子,痛斥太子是被三皇子所害,而天子包庇真凶,为父不慈,不得好死。

    罗姑姑立即把这事上禀。

    十一月十一,太子刚过头七,孔氏被赐鸩酒。

    当大君殿下在那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听得废后殁亡的消息,唇角轻卷。

    “孔氏,到了今日,咱们之间才算真正一笔勾销。”他喃喃自语,眉心微蹙:“到底是太子还未过百日,就将孔氏赐死……父皇的身体只怕……”

    有短暂的伤痛从琉璃般的眸子里划过,仓促得大君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很快又是一笑:“也许我等的时机,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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