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门心思请罪叩首,积攒斗志的宋嬷嬷被世子冷不丁的调谑定住了身子,额头上的汗珠子“啪答”一声滴在印花青砖上。

    而厅内诸人,神色也是各异。

    多数都还维持着严肃,顶多晃了晃眉梢,年纪还轻的苏荇忍不住颤了颤唇角,利氏却在听旖景侃侃而谈时,就已经撑着腰义愤填膺,这会子却忍不住笑了出声儿,她本就不会婉转,更不擅长装模作样,笑了好一阵儿,才说道:“就算倾国倾城,不也是个奴婢,身契还捏在景丫头手里呢,能翻出多大个浪花来,更何况不过就是眉眼齐整些,在景丫头面前,还敢称自己貌美,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腰,世子什么美色没见过,会为个奴婢与景丫头有了芥蒂不成?若冬雨真有这本事,眼下还用跪在这里哭?”

    这话更让厅堂里的沉肃添了几分滑稽,连正襟危坐的卫国公都握了握拳,抵在唇角咳了起来。

    冬雨原本是一身傲骨,自恃身份不同他人,受宋嬷嬷多年苦口婆心的劝导,才忍气吞声地奴颜卑膝,今日已经闹到这般场面,暗忖伏低作小再没有半点作用,这时也不愿再受憋屈,挑着眉梢回道:“若非世子妃忌惮奴婢,怎会楚心积虑地栽污陷构?”

    话音才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个巴掌,冬雨惊呼着歪倒一旁,好一阵儿才看清身旁祖母的横眉冷对:“还敢顶嘴!枉废了我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是个什么人,世子妃要收拾你还用栽污陷构?”

    “祖母,孙女儿自知卑微,可就算为奴为婢,也不能认了这谋害宗室的死罪,累及全家。”冬雨捂着半边脸面,眼睛里闪着泪花,却挺直了腰脊,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宋嬷嬷暗中叫了声好,正盘算着怎么巧舌如簧,却听正座的卫国公冷冷一问:“夫人,你有何话说?”

    黄氏深深吸了口气,扫了一眼宋嬷嬷祖孙,身子微微匍匐下去:“妾身悔之不及,当初宋氏求了妾身,称冬雨在绿卿苑里侍候了些年份,难舍景儿,妾身因顾念着宋氏到底侍候了母亲多年,再兼着……也是为景儿考虑,沨儿终究是亲王世子,将来少不得侧室侍妾,景儿几个丫鬟里,瞧着冬雨素来伶俐,也知道礼数,这才……岂知妾身竟看走了眼,想不到她骨子里竟是个跋扈无礼的,妾身悔不当初,身为人母,实在愧对景儿。今日之事,先不论谋害宗室这等重罪,冬雨数回诬赖景儿陷害于她,已是以卑犯尊,杖毙也不为过。”

    好一番公正无私的话!旖景甚至都忍不住为黄氏暗暗叫好起来,坦然布公地承认了当初与宋嬷嬷有所勾联,却洗清了指使冬雨行事的嫌疑,既没有否定宋氏与冬雨的话,又择清了她自己。

    旖景实在以为,凭黄氏的谨慎,她也不会在这时,没有万全把握下,就授意宋氏祖孙谋害宗室,毕竟虞沨只是碍了虞栋一家,连他们都没有着急,黄氏更不会冒着风险为他人做嫁衣。

    宋嬷嬷情知黄氏的城府,若这会子闹出曾经兰花簪的几桩事,于自己一方也有害无益,连忙匍匐下去:“是奴婢连累了夫人,只今日这事,实在太多蹊跷,倘若真是冬雨落毒,必没有主动揭穿的道理……”

    “这么说来,宋嬷嬷也以为是我在栽污陷构?”旖景冷声问道。

    宋嬷嬷微侧了身,面向旖景又是三个叩首:“老奴不敢。”

    “指使冬雨谋害宗室的重罪你都敢为,还有什么不敢?”虞沨这时说道:“至于冬雨为何主动揭露,正该问她,不过想来她这般蛮横,应是不会俯首认罪了,祖母,冬雨眼下虽是王府奴婢,可到底还是旖景的陪嫁丫鬟,若国公府对她动刑,也是合情合理。”

    与其在这儿与宋嬷嬷言辞纠缠,不如酷刑逼供,虞沨文质彬彬又干脆利落地提议。

    宋嬷嬷狠狠打了个冷颤,她深知大长公主,虽往常最是疏朗大度,可真要用刑……当初那些东明朝廷的奸细,一旦落在大长公主手里,便是铁齿钢牙都禁不住酷刑加身,更何况冬雨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丫头。

    无路可退,宋嬷嬷只好又打出了一张感情牌,膝行上前又是一阵响头,在大长公主脚下痛哭流涕:“公主,奴婢自从七、八岁就跟在您的身边儿,奴婢的忠心公主您最是了解,奴婢是争强好胜,可绝不敢有背主之心,冬雨是奴婢的孙女儿,她性子略微骄傲是有的,可绝不敢行背主之事,奴婢恳求公主最后一回,看在多年情份上,宽恕奴婢一遭,奴婢也无颜再留在国公府,恳请公主许了奴婢一家自谋生路。”

    事到如今,宋嬷嬷只好弃了卧薪尝胆的打算,企图利用大长公主心软的弱点,就此揭过这篇——横竖世子与世子妃安然无恙,也没有实据能证明冬雨害主,公主从前早有意脱了宋辐与冬雨的奴籍,是因为她“忠心不二”才屡屡拒绝,眼下闹成这般局面,唯有恳求大长公主兑现当日誓言。

    好在冬雨没有供出镇国将军与虞二郎,又听冬雨说王府二郎对她早已倾心,若以此索恩,将军夫人未必不肯接受冬雨为侍妾,说不定还有机会。

    “宋氏,在你眼里,我真的愚蠢到了这般地步?”

    宋嬷嬷大惊失色,连叩首都忘了,僵着身子不敢置信地盯着大长公主。

    “上回你陷害雪雁不遂,我就宽恕了你,让你在脱籍与受惩之间任择一途,便是看在几十年的情份,你曾与我出生入死的过往,给你最后的恩惠。”大长公主眉目疏冷,并没有多少怒意,甚至带着些怜悯,淡然看着宋嬷嬷:“今日冬雨之罪,是谋害宗室的重罪,即使未遂,也是死罪难逃,这时你还妄图着用情份脱罪,在你眼里,可还有礼律国法?”

    说完这话,大长公主果断地嘱咐:“大郎,着人把证人捆上来,看宋氏还有什么话说!”

    捆上来的是两个——不知何故已经鼻青脸肿的宋辐,与颤颤兢兢的胡大夫。

    宋嬷嬷的一张老脸彻底苍白得没了颜色。

    “宋氏,今日我着人传你入府,你何故买通了邻舍带信给宋辐,让他先去城郊躲避,如此,还不承认做贼心虚?”大长公主冷冷问道。

    原来今日宋嬷嬷为了稳妥,在入府之前,请人通知宋辐先回避,防的就是有她预料不及的变故,可惜虞沨安排的暗卫早将宋辐盯得密不透风,他才刚出城门,就被人阻拦了去路,宋辐居然胆敢“拒捕”,结果就被揍成了这副模样。

    堂上诸人,唯有大长公主与卫国公“深悉真相”,二爷与三爷只听长兄囫囵提起他们还有个庶弟正是李先生,与父亲和府里丫鬟那段旧事,并不知宋氏牵涉其中,这会子瞧见胡大夫登场,苏轹与许氏尚且不动声色,利氏依稀觉得这大夫有几分眼熟,唯有苏轲,惊异得眉梢长挑,一直握着杯盏的手指忍不住紧紧一扣。

    虞沨这时说道:“冬雨自从到了王府,多番笼络罗纹,在她面前极尽挑拨,旖景听后已经生疑,告知了我,又因我奉了圣命,暗察青缎杀人案,觉得线索隐隐指向宋氏,对她一家早有戒备,冬雨前次不惜犯矩,贸然明闯厨房,受了责罚,不久宋氏就寻旖景,提请让冬雨归家,旖景便怀疑她们在筹划阴谋,哪知这么一盯,竟发现宋辐联络胡大夫,又打发了他次日离京,我将人扣留,一审才知宋辐从他手里买了砒霜,授意冬雨带入王府。为防万一,旖景着人暗中换了冬雨私藏的毒药。”

    宋辐这时已万念俱灰,像只死狗般瘫软在地,冬雨骄横不在,怔怔跪在地上,便是宋嬷嬷,这时也掩饰不住眸底暴涨的阴冷。

    虞沨继续说道:“哪知这么一审,胡大夫又交待了一事,原来宋氏早在两年前就买通了他,授意他在替眉姨娘诊脉时,谎称眉姨娘避免不了小产。”

    利氏这才想起胡大夫是谁,惊异地捂紧了嘴。

    黄氏狠狠一个冷颤,孤疑地看向宋嬷嬷——这恶奴竟对二房下手,何故?应是对国公府早怀恶意,枉自己谨慎一世,竟没察觉她是个毒瘤,居然与这样的人联手!

    “宋氏,你还有什么话说。”大长公主眉目仍不显怒意,只是越发冷漠。

    “公主,这是陷害!”宋嬷嬷已知今日凶多吉少,却仍然紧咬钢口,妄图狡辩。

    “宋氏,你与其养子、孙女身犯谋害、诬赖宗室两重重罪,依律,当交大理寺、刑部受审,可不是你拒不认罪就能蒙混过关。”虞沨好意提醒。

    再无退路!

    宋嬷嬷这么明智的一个人,当然知道胡大夫这么一个人证落网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深悔一时大意,低估了世子夫妇——世子就是一个病秧子,从阎王手上脱身才没几年,世子妃更是不谙世事,就算有个才名,又顶什么用,甚至看不穿黄氏这么一个继母的险恶嘴脸!

    哪知一时轻视,竟然就翻了船!

    这时,“傲骨铮铮”的冬雨已经嘤嘤哭了起来,拉着宋嬷嬷的衣袖,满面惶恐。

    宋嬷嬷狠狠吸了口气——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好在她的手里还有一面“免死金牌”,即使如此一来,与大长公主算彻底翻脸,再难以趁她不备祸害国公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保命才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公主,您可不能将宋辐交给官衙,毒害宗室祸牵三族,如此一来,便是国公府各位主子也脱不开干系!”

    此言一出,除了已知真相的几人,与完全听不懂这些你来我往的利氏,在场诸人的神情尽都惊异难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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