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娘的病逝,始终是旖景心头的一根软刺,每当碰触,便会产生一种钝痛,随后就是更加沉晦的不安情绪,仿若远庆五年阴霾密布的初春,让人心神不宁,当得知黄六娘也与她一般看法,认为事发蹊跷,再加上江月那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旖景越渐多疑,便在三月中旬的某一日,回了大长公主,说得知外祖母身子不好,要去候府探望。

    自然不会遭到拒绝。

    这日与六娘一同,到了候府,旖景眼看着外祖母才经短短一载,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大舅母,发鬓也添了几丝银白,心头更加酸涩,不敢再提五表姐,极尽安慰讨巧。

    直到与黄六娘独处时,方才问起详细。

    “不瞒表姐,去年听得噩耗,我也甚觉疑惑,但却又摸不到什么头绪。”旖景叹道。

    重提旧事,黄六娘悲愤难禁,眼圈立即泛红:“我听家里的长辈说了,景妹妹为此还请了江谷先生的女儿诊治,也算是为我那可怜的五姐尽了分力,我心里头是感激的,但这些时日以来心里烦闷,没有心绪串门儿,一直不曾道谢。”

    “不说这些客套话,只我那日听江月提起,表姐你似乎还没放下怀疑,为此还遭了大舅母的责罚,当真如是?”旖景又问。

    黄六娘知道旖景与江月一贯交好,虽脸上浮出不甘怨愤之情,却也有些踌躇。

    “表姐,委实我一直觉得那云水僧人蹊跷,听说舅舅还找过他,竟没有半分音讯,越发觉得里头有文章,不知表姐可也是因为这个因由才生疑?”旖景见一提江月,黄六娘竟是这样一番神情,心下更是疑惑。

    终于,黄六娘长叹一声:“我是不信那些神鬼命格之说的……因事发之时,我远在沧州外祖家中,许多详细都不知道,归来后听说母亲竟打发了青梅,便很是焦灼,直怪母亲糊涂,那病症是丫鬟先染上的,若是有人想要暗害,把那些个外头的‘脏东西’送了进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的确与旖景想到了一处。

    “可是想来长辈们也有这层怀疑,应是问过了青梅。”旖景又道,当日江薇就询问过得救的青梅,确定她没接受过外头的事物,也没与外人接触。

    “大家都遗漏了一点,青梅的确没与外头接触,可是……”说到这里,黄六娘顿了一顿,终于下了决心:“我细问过青梅,家里人可曾给过她物什,尤其是……妹妹可别恼,因外头人实难加害,我怀疑是家里生了内鬼……最怀疑的,就是二叔……”

    旖景一怔,心说这也难怪,二舅毕竟是庶出,就连三姨母,不是也一直防备着二舅与继母两兄妹?

    “青梅否定了,说母亲早有叮嘱,二叔与二婶也从不曾接近过五姐……但她却想起,有一回七妹妹来看望五姐,与她们闲聊,听到青梅抱怨着白果,说她玩闹时弄污了新裁的绣裙,白果不服,与青梅呛了几句,五姐那段时间心绪本就烦闷,便要责罚两个丫鬟,还是七妹妹息事宁人,说青梅的个头儿与三婶一般,便要将三婶的旧衣裳赠予青梅,让她别把这些小事儿放在心上,没过几日,果然就从三婶那里讨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裙,给了青梅。”

    “那些衣裙可还在?”

    “都已经被母亲下令销毁了。”黄六娘叹道:“因五姐染了那等恶疾,别说丫鬟们的物什,就连五姐的东西也都烧毁填埋了。”

    “表姐是疑心江月和三婶?”旖景大是诧异,她虽对江月的印象大有颠覆,可若说是江月害死黄五娘……她们可是堂姐妹,历来又是亲近的,再说并无矛盾得失,就算黄五娘丧命,于江月也没有半分好处,若说江月对三皇子有企图……不,旖景肯定,江月虽有攀贵之心,却并不是针对三皇子,前世时她也不曾妒恨过旖辰,甚至与三皇子并无来往。

    “我不是怀疑七妹与三婶,不过觉得是条线索,便问了三婶可知此事,三婶承认了,我又问她那些衣裙的来处,怀疑是被人动了手脚,三婶自己也不知,三婶矢口否定,不想事情传扬开去,都说我疑神疑鬼,怀疑上血亲……祖母又是气恼,又是伤怀,病了一场,母亲因此责罚了我,不让我再过问此事,以致家宅不宁。”

    这也难怪江月提及此事,会语焉不详了,旖景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却又结下了另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她有些惊恐地想到,江月幼时倒是经过痘衣接种,不惧再染“痘疹”,若说她当真送入染了疮毒的衣裙,理论上却有可能!

    可是,她却没有恶因,旖景始终不敢相信江月会狠毒如此,以致谋害血缘至亲,并且是无怨无仇的姐妹。

    也许,只是凑巧罢了。

    而眼下一应物证皆毁,再也不能证实,若是只据着这些猜测,就质疑三舅母与江月,的确有那“疑神疑鬼”“挑事生非”之嫌,因着这环环不解的疑虑,旖景自是没有心绪与“闻讯而来”的江月过多闲话,坐了一阵,便与六娘回了国公府。

    也正是因着这些疑惑仅只局限于猜测推断,暂时无法证实,旖景且只能暂时抛在一旁,继续烦恼着另一件“大事”。

    记忆里的远庆五年,定河水域发生洪涝,以致并州辖内沿岸五县遭灾,旖景依稀记得八月灾区暴发瘟疫,灾情甚至威胁直隶州县,可因她前世对政事并无过多关注,只听了些许议论,说有昧防治疟疾的草药,因春旱时大面积枯死,市面存余本就不多,又因瘟疫暴发突然,原本价廉之药,竟价比山参,圣上虽下令户部拨银赈灾,却因药商坐地起价,引发了朝中一场争论,但因为那昧药材当时确为稀罕,药商们声称从各处大量征买成本过高,若是平抑,岂非无利可图,似乎又有些朝臣称药商所言属实,朝廷不应强令平抑,否则必致药商损利严重,甚至倾家荡产,药商也是大隆百姓,也应受天子庇护云云。

    旖景记不太清后来如何,犹记得当年听小姑姑抱怨——那些个所谓为民请命的朝臣,尽都是蒙蔽圣听,洪灾发得突然,并谁也不曾预料会突生瘟疫,就算因为春旱,以致药草枯死,却还不至告急,定是奸商与污吏串通,借着这个由头牟利,可怜那些身染疟疾的灾民,并不曾受到及时的诊治,反而是药商们大赚一笔,经此天灾,并州、冀州地区倒涌现了不少暴发户。

    天灾无情,人祸更甚!

    旖景并非“忧国忧民”高风亮节的士人,她一个闺阁女子,能力委实有限,却因洞悉后事,若什么也不做,想到那些在洪涝中毁了家园,又因瘟疫亡故的百姓们,良心委实难安,天灾难以避免,就算她这时谏言,声称将有洪涝,劝那五县百姓迁移,只怕也会被当成“疯言疯语”,何况更让人惭愧的是,她甚至记不清当年遭灾的详细地方。

    为何记得个并州,全因那里是祖母的封地。

    大长公主封号为上元,封地却是在并州一带,公主虽比郡主高一等级,却也只享食邑赋税,无权干预政务,故而并州遭灾,大长公主虽是关注,并资以财银赈灾,也曾对并州药商抬价之举甚觉气愤,并对圣上进言,提议朝廷强制平抑药价,并派遣钦差御史去当地监管赈灾,救治灾民,前一条提议未被采纳,后一条提议却正合圣意。

    旖景不记得当初钦差是谁,但显然没有什么效用,定河洪涝仅有五县遭灾,灾情算不上悚人听闻,可丧命于那场瘟疫的民众,竟达数万之众。

    朝廷为了赈灾,调拨上百万两白银,结果竟是如此。

    还记得后来背责之人,似乎是几个县令,说是堤坝筑得不够坚实,似乎还有隐瞒灾情一说,被处斩操家。

    又说旖景嫁妆里的那间药铺,掌柜的是个年逾五旬的朱姓老者,于医术只是略通,而这间药铺却并非国公府的产业,而是当年旖景生母的嫁妆,但不过婉娘当年出嫁时,药铺还只是个商铺,赁出去给人经营。

    朱掌柜原本是建宁候府的家奴,后与婉娘乳母成了夫妻,一家子都做了陪房。

    后来这间商铺因着地段极佳,赁出之后本是经营着丝绸锦缎,不想那商人却因与人结怨,一家子竟被毒杀。

    原本位置极好的商铺,就担了个“风水”不好的恶名,再难赁出。

    朱掌柜在卖身为奴之前,原本是药铺的学徒,对此行甚通,后因着商铺再难赁出,婉娘乳母又跟着病逝,于是婉娘干脆就将这铺子交给了朱掌柜,让他改成了药铺,只经营着一些珍贵药材,如灵芝山参燕窝一类,也算是让朱掌柜父子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再行奴役之事。

    旖景寻朱掌柜打听治疟疾的那一昧药,他也倒还有些认识:“五娘说的应是青篙,这药草原本南北都有,也是郎中们治疟疾时常用,效用却并不显著,不过前朝之时,有个名医济时,发现青篙之中,反而是常人用来驱蚊的黄花蒿才是治疟疾的良药,并多经实践证明了此点……不过大隆自从建国,倒是风调雨顺,温疫并不多发,故而市上这药也卖不出高价来。”

    “可是今年多地春旱,会否对这草药的存量有所影响?”旖景问道。

    朱掌柜甚是纳罕:“五娘竟知这事?黄花蒿不怕寒湿,却最经不得旱的,今春枯死不少,市面上的都是旧年秋季收成后炮制。”

    “咱们药铺可有?存量多少?”旖景忙问。

    朱掌柜摇头:“咱们药铺经营的都是些名贵药材,也不设郎中坐堂,故而都是些贵族府邸购入做药膳补汤,并不曾有这类草药。”

    “若是现在购入,成本如何?”

    朱掌柜大诧:“五娘,就算今年这昧药材因春旱告急,可因不常用,购入囤积并无多少利益,至于成本……老奴却没有关注过。”

    旖景解释不出仔细,唯有让朱掌柜赶快打听,不多时便有了结果,价格算不得高,但若要让在赈灾一事上起到显著的作用,挽救人命,本金起码也要数万……

    这对旖景来说,无疑是个目瞪口呆的数字,她手上产业虽多,能动用的现银却大大不足。

    但若购入量太小,借着“天灾人祸”发上一笔小财倒还可以,但要企图平抑药价却是痴人说梦了。

    旖景叹息之余,却还不想轻言放弃,便将主意打在了祖母这个“大财主”身上,可无端端地要大量购入一昧药材,委实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难点就在这个解释上。

    就连朱掌柜,对于旖景“囤积”少量黄花蒿之举都是大为诧异,更何况得大量囤积,辗转反思之余,旖景总算想到了一个帮手——同济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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