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薰阳浅,从容叩竹窗。

    关睢苑内的青竹林间,一间静置的竹舍。

    东西两壁设着多层槅架,上头除了书册,便是竹制茶筒,高矮不一、方圆各异,其上有墨书注明茶之品类。

    这一间竹舍,并无玉饰锦窗,自然简朴。

    南面一排推窗,多数紧闭,白桑纸上透出浅金的色泽,隔断萧萧竹影,唯有当中一扇窗这时敞开,淌入春阳,照亮了一案、两人。

    黄梨木雕成的茶案,案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形态似乎一把瑶琴,连表面树纹,都是清晰可见的七横。

    旖景的指尖抚过案面,心中称赞,笑面微抬,看向虞沨:“沨哥哥真是雅人,这茶室虽简朴,微小处却甚是用心,无论一案一几,甚至架上茶盒,别处都是罕见。”

    “茶筒原是我闲来无事时自己制成。”虞沨微微一笑:“五妹妹若瞧着顺眼,拿回去做个摆设倒也无妨。”

    一间竹舍,并无闲人。

    秋月与夏柯十分乖巧,留在外头与晴空叙旧,罗纹原本是想留在里头斟茶倒水,但接受到世子目光“明示”,不得已只好回避在外待命。

    “如此,我当真就不客套了。”旖景真心欢喜那些朴素的茶筒,更欢喜茶筒上那几笔文字,或者寥寥勾勒出的草叶乌柯,当即起身,细细挑拣了几个,方才落坐:“原本元宵节时,得知咱们两府的彩棚搭在一处,还以为今年能瞧见沨哥哥呢,结果听老王妃说,因着外头寒凉,沨哥哥不耐烦出去……”

    “五妹妹失望了?”虞沨不防旖景突然提起元宵,心中情绪一荡,似乎有一些感触微沉,有一些喜悦渐渐浮动。

    “恩,原本还想着也许能与沨哥哥游一游灯市呢,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上元节,才能那般自由。”旖景微微一叹。

    表面上,说得极为轻松,可她到底还记得远庆十年的元宵,她不曾回应的那个允诺。

    尽管旖景已经竭力掩示了,但虞沨还是从她明眸深处,捕捉到浅浅的哀痛,轻轻一笑:“以后总有机会。”今岁,还不是时机。

    旖景只以为虞沨到底还是因为体弱的缘故,耐不得寒凉,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又绘声绘色地说起元宵夜花街的趣事景致,那些个带着獠面的人群,各色各样的花灯,平安门前巨大的灯楼,还有流光河畔的夜市——上元佳节君臣同乐,一连五日“放夜”,无论贵族平民,这几日都当狂欢,对于闺阁千金,虽不能摆脱丫鬟婆子以及随侍,也比往常要自由得多。

    又说起因为嫁期将至,不得不禁足闺阁的苏涟与旖辰,旖景尤其兴灾乐祸:“大姐姐也还罢了,小姑姑可是满腹牢骚,眼睁睁地瞧着我们去观灯,妒嫉得头冒青烟,听下人们说,元宵正日,我们都去了彩棚观灯,小姑姑数次想偷溜出来,都被嬷嬷给逮住了,小姑姑懊恼得险些没有拆了屋顶。”

    旖景说得有趣,虞沨听得也愉悦,他们那冷漠的从前,似乎正在渐渐淡薄。

    直到有些口干舌躁,旖景没忍住浅咳了几声,虞沨连忙递上一杯热茶解渴。

    旖景喝了半盏,方才略带烦恼地说起了正事。

    “当日宋嬷嬷那模样……我就从不曾见她那般狼狈,再兼着冬雨也吃了大亏,嘴上的伤眼下还没好全,以我所见,当初春暮不过就是拒绝了宋嬷嬷的提亲,都险遭报复,这一次宋嬷嬷必定不会放过利姥姥与二婶。”一当提起宋嬷嬷,旖景脸上笑容尽消:“可这些时日以来,一切又风平浪静,我又疑惑着是否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了些,毕竟,并不是二婶开罪的她,至于利姥姥,宋嬷嬷暂时也报复不着。”

    虞沨显然也没想到会生如此变故,蹙眉思索了一阵,方才说道:“我倒认为,五妹妹并非杞人忧天。”

    旖景心中一凛,神情更是严肃。

    “咱们先说宋嬷嬷,果决狠辣,又对国公府怀有莫名的恶意,也许就算利姥姥没有开罪她,只怕她也会有所计划,绝了你二叔的子嗣脉息。”虞沨此言并非危言耸听——在上一世,宋嬷嬷与旖景原本也是无怨无仇,与他就更没什么芥蒂,可是,照样成了虞洲的帮凶,虽说宋嬷嬷的动机虞沨尚且不明,但此人的恶毒,却是足以确认的。

    “那么,她会如何……”

    “听五妹妹说过她的几回手段,隐晦狡诈,这一次,想必她也不会亲自出手。”虞沨手指轻叩着膝盖,沉吟片刻:“五妹妹起初以为,宋嬷嬷会利用眉姨娘中伤二婶,极为可能。”

    “可据我观察,眉姨娘甚为谨慎,她隐忍多年……”

    虞沨缓缓摇头:“五妹妹没有仔细琢磨眉姨娘的心思。”

    旖景蹙眉,琢磨一番,依然不明所以,才听虞沨潺潺说道:“依我看来,眉姨娘并非隐忍,而是原本不屑。”

    “诚然,眉姨娘对二叔的情义出自真诚,否则以她书香门第的出身,必不会甘心做人妾室,因心怀执迷,才能屈于名份,她深知二叔喜恶,故而多年以来维持温柔和顺,甚至清雅孤高,不与二婶争执,并非是忍,反而是进,她起初便放弃了名份,想来没有奢望,她争的,是心。”

    听了这番话,旖景微微颔首。

    虞沨继续说道:“可随着时光荏苒,她渐渐有了危机,起初,也许只是盼望留下血脉,所以,才说服了二叔出面,委托三叔之口,请清谷先生诊治,可一旦有了身孕,眉姨娘的欲望必定会增长,再不似从前那般,只求二叔的宠爱。”

    正好比当初的楚王侧妃,灌疏给虞栋的想法——无非也是因为不甘虞栋庶子身份,得不到王爵权位。

    旖景眉心一跳:“即使眉姨娘有此欲望,但也不会拿腹中胎儿冒险吧?但宋嬷嬷的用意,绝不会仅仅只是给二婶添堵。”

    虞沨又再沉吟,颔首赞成,却忽然一笑:“五妹妹,实际上已经有际象表明,宋嬷嬷已经有了举措。”

    旖景又再惊疑。

    “宋嬷嬷那般谨慎,绝不会挑唆得太过明显,露了痕迹。”虞沨握拳,轻轻一抵眉心:“眉姨娘那般挑衅于形,实际上已经乱了分寸,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五妹妹当面提点于她,这办法是对的,你说这些时日眉姨娘复又循规蹈距,可见她已经暂时安定了心思。”

    “沨哥哥刚才说宋嬷嬷已经有了举措……”旖景似乎抓住了一缕思绪,可使终不牢,还是觉得混乱。

    “眉姨娘当面挑衅二婶母女,便是际象。”虞沨解释:“五妹妹说眉姨娘原先甚得姑祖母疼惜,又说她起初也曾有在姑祖母面前奉迎的念头,可见,眉姨娘原本认为,想要立足国公府,需要姑祖母在后撑腰……眼下她有了身孕,未免忧惧,防备着二婶对她不利,除了二叔的呵护,姑祖母的维护对眉姨娘来说也尤其重要。”

    旖景颔首,却依然想不明白宋嬷嬷如何能不着痕迹地挑拨得眉姨娘心绪大乱,竟不顾分寸,贸然挑衅。

    “我猜,当宋嬷嬷前往,眉姨娘必定会从她口中打探姑祖母的心意,并表露出不安忧惧,以向姑祖母示弱,争取怜惜……宋嬷嬷只消劝导她,好生静养,二婶不会加害于她,因为姑祖母已经保证,将来若是男丁,便记在二婶名下,由二婶抚养。”

    直到这时,旖景方才恍然大悟:“但凡为人母亲,若有一丝希望,都想亲自抚养亲生子女,眉姨娘正是听闻这一件事,心神大乱,四妹妹也说过她曾哀求二叔,不过祖母没有应允。”

    若眉姨娘产下庶子,只有交给利氏抚养,母子之间才可能不会产生嫌隙,但若眉姨娘自己抚养,利氏会对庶子心怀戒备不说,只怕眉姨娘的欲望与野心也会与日俱增,故而,大长公主才会那般坚决。

    宋嬷嬷并不用明里挑拨,只消一番“劝导”,足以让眉姨娘慌张失措,当真不露痕迹。

    旖景有些沮丧,看来自己要与宋嬷嬷过手,依然太单纯。

    像是看穿了旖景的心思,虞沨温言宽慰:“五妹妹虽没有看穿宋嬷嬷的手段,但却意识到要提点眉姨娘,并成功让她暂时稳定了情绪,不致冲动行事,已经十分了得。”

    “饶幸罢了,也是当日巧遇眉姨娘,才临时起意。”旖景却有自知之明,又再绞眉沉思:“以我对宋嬷嬷的了解,她定有后着,或者说,她的手段绝不会仅此而已。”

    虞沨目带赞许:“我猜,她依然会借眉姨娘之手,将自己隐身暗处。”

    宋嬷嬷本就谨慎,前些时日不过大意了几分,连续在一些小事上栽了跟头,只这一次,必不会再形于表面。

    可是她究竟会使出什么手段,才能让眉姨娘不惜自伤其身,嫁祸利氏?

    旖景与虞沨双双陷入了沉思。

    “或者,宋嬷嬷只要害得眉姨娘小产,一旦事发,眉姨娘必定会一口咬定二婶。”旖景换了一条思路:“眉姨娘当会认为,只有二婶才会害她,就算没有证据,也会想办法让二婶百口莫辩。”

    “有此可能,但是如此一来,宋嬷嬷只能利用眉姨娘的身边人,或者……”虞沨微蹙眉头:“替眉姨娘诊脉的大夫。”

    虞沨还是认为,宋嬷嬷行事不会这般浅显,留了把柄活口,委实是个隐患。

    但要想全无痕迹,似乎又不太可能。

    “那我就留意着这两方面,但愿这次能破悉宋嬷嬷的诡计。”旖景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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