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凝重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世子略显苍白的面色,似乎有久违的情绪,冲涤着他的胸腔——那时年少,也曾在自己父王面前铿锵称誓,不愿倚仗父祖的功勋,坐享荣华,自请征战疆场,与北原人一决高下,甚至不顾新婚妻子的忧虑。

    儿子出生时,他没有陪在她的身旁,当她为世子的孱弱心怀戚戚时,他也没有在她的身旁,他根本不曾留意,环绕在妻儿周围的恶意。

    直到她毒发,他甚至以为,是她太过操劳,太过忧心世子。

    “能与王爷结为夫妻,妾已无憾,即使不能共老……妾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沨儿……王爷,答应妾身,一定要让沨儿平安,为他择一佳妇,携手此生,如同你我……”

    他的妻子,自从缠绵病榻,一直受苦痛折磨,却使终硬撑,不愿轻易撒手,可到底还是,只能坚持到沨儿五岁生辰。

    无憾,怎能无憾?身为七尺男儿,却不能护全妻儿,他的残生,注定只能在惭愧与负疚中煎熬,从那一日,雄心壮志灰飞烟灭。

    这时面对世子的坚持,楚王的心情十分复杂。

    当年若非世子乳母紧跟着身故,症状与王妃别无二致,楚王心生疑惑,找来仵作验尸,发现乳母是死于慢性毒草,也许世子早已夭折,他甚至不知妻儿是被人谋害。

    自从王妃身故,世子的身子越发孱弱,多亏得楚王及时查明真相,才让太医们从黄泉路上将世子救回。

    年幼的世子经过生死攸关,尽管保得性命,却依然没有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无法根除体内毒素,终将“活不及冠”。

    痛失生母,又被病痛折磨的世子,却是自幼睿智,深沉得不像个幼童。

    楚王记得,世子才从鬼门关脱险,那一年冬,称王妃托梦——梦里嘱托“欲解余毒,往佛国寺”。楚王一直不信神鬼之说,但老王妃却坚信有神明庇护,将世子送去佛国寺小住,不想同济大师果真荐了神医,楚王摒持一试的心态,废尽心机寻得清谷,没想到清谷当真根除了世子体内余毒。

    那一年,虞沨八岁,余毒才解,却道出一番惊人之语。

    “父王,母妃中毒之事并非那般简单,儿子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一一列举蹊跷之处,楚王几经暗察,方才如梦初醒。

    但他却更加懊恼,当初查知妻子是被江氏毒害,盛怒之下,把一应涉及投毒者尽数处死,却没想到江氏背后还有恶人,是他亲手毁了一应证据,让真相扑朔迷离。

    八岁的虞沨淡淡说道:“他们不达目的不会甘休,所以父王,儿子余毒已解之事,先不要声张。”

    这么又过了三年,当世子年及幼学,竟然提出要去翼州求学:“父王,儿子不愿做个废人。”

    面对着依然孱弱的世子,楚王的愧疚更重。

    十三岁时,一曲《苍生赋》,便名扬大隆,当十六岁学成归来,一篇策论,又让圣上盛赞不已。

    虞沨值得让楚王引以为傲。

    可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身处险境!

    主张革新,便会伤害勋贵与世家的利益,成为众矢之的,即使身后有圣上为靠,却也如踩刃而行,青史丹书为凭,多少变法革新者,最后都付出了生命为代价。

    他已经因为一时疏忽,造成终身遗憾,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赴汤蹈火。

    一念及此,楚王心情又沉重了几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的抱负,也理解你心里的怨恨与委屈,可是沨儿,你有没有想过,圣上纵有革新之意,却始终有所顾忌,好比眼下,虽圣上允了都察院复查郑乃宁一案,但紧跟着却提拔了金相党羽为江州知州……”

    “父王,那原本就是儿子所献之策。”

    ……

    “郑妻已死,真相不明,虽明知此案牵涉南浙官员,但要寻实据委实不易,要想掌握他们的把柄,便要给他们继续使坏的机会。”虞沨微微一笑。

    “你当真确定,圣上会为了一个郑乃宁,置勋贵于不顾?”

    “不,圣上针对之人,只有两相而已。”

    楚王眉心紧蹙。

    “父王,太后与圣上为何要让卓氏二娘为太子侧妃?”虞沨又问。

    “我心之所虑,也有这一层原因,太子身旁两名侧妃族人,原本就是金相党羽,再加上卓氏二娘……圣上并无废储之意,这番决定,难道不是要为太子争取金相支持。”

    “卓家虽是金相一党,可未必会始终如一,尤其是当利益冲突之时。”虞沨却胸有成竹:“东宫三位侧妃,身后是三个家族,她们在东宫的地位,关系着家族利益,若这三家起了争执,金相会如何?无论支持哪一族,另外两族难道还会甘之若饴?”

    楚王思索一阵,虽觉得世子的分析极有道理,但依然还是不愿让他置于风口浪尖:“如果仅仅是出谋划策尚可,不过沨儿,圣上已经提出,让你接手天察卫……”

    虞沨一怔,这一件事,有些出乎他的所料,并且圣上并没有露出半点口风。

    虽才一回京,圣上就任命他为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莅试测算,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实权,毕竟监生就算是通过国子监考核,是否能授职,应授何职,还要看吏部复选,圣上此举,不过是为虞沨将来的仕途铺垫,不至于让他甫一回京,就树大招风。

    天察卫却不同,虽眼下还是个秘密机构,却是直接听命于天子,奉密诏行事,与都察院一明一暗,监督百官,这个机构的筹建与管理,天子全权委托楚王。

    眼下,既然让虞沨接管,便是一个隐晦的提醒——圣上需要的,不仅仅是他在暗中出谋划策,他需要虞沨更多地参与进来,对于接下来的行动,甚至起主导作用。

    短短一怔之下,虞沨却已有决意:“父王,沨为大隆臣子,本应忠于圣命,岂可只图个人安危……沨知父王心中所虑,不过,沨定不会冲动妄为,请父王宽心。”

    “你果真决意……”

    “两相势大,已成隐患,若不遏制,必祸国殃民,沨身为宗亲子弟,又得圣上信重,于公于私,都当竭力襄助圣上打击奸逆,稳定朝局。”虞沨一意坚持:“世上之事,本就祸福难测,若放任两相为患,将来未必就能明哲保身,父王,沨虽无万全把握,却有六成计较,请您相信我。”

    这已经是虞沨第二回恳求楚王的信任。

    父子俩四目相对,一双迟疑,一双坚毅,对恃良久。

    楚王握于膝上的手掌,终于一松。

    虞沨微微一笑,起身郑重一揖。

    当书房又再剩下楚王一人,他将手掌,覆于那件半旧的氅衣,许久,喃喃一句:“阿岚,我们的儿子,不是懦弱无能之辈,我很安慰……也请你再信我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会保证沨儿的平安,当我们九泉重逢,我才不致无颜以见。”

    远庆三年八月,对于许多人来说,命运已经扭转,再难掌握。

    当虞沨回到关睢苑,才迈入依然清碧的梅林,灰渡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前,飞快地一个恭身,低沉着嗓子禀报:“世子,杜宇娘有话传来,说五娘今日邀她碰面,打听三皇子玉印的下落。”

    话音才落,便见世子已经转身,灰渡怔了一下,方才紧随其后:“属下想不明白,五娘怎么会牵涉其中。”

    “千娆阁……难怪朱家大郎会得知三皇子行踪,我原本就应该想到是她。”虞沨紧蹙着眉,神情比早先更是凝重,步伐不停,往关睢苑外行去。

    是他疏忽了,本应该防范着她参与此事,尤其是得知三皇子暗怀抱负之后!

    眼下,三皇子定是疑她盗走了玉印,寻她对质,而她既然寻到杜宇娘打听,只怕是已经在三皇子手中落下了把柄。

    事关储位,太过危险。

    一念及此,虞沨心急如焚。

    而这时,绿卿苑里,旖景已经陪着黄江月用完了午膳,建宁候府随行的婆子已经催促了好几回,让江月回府,江月尚且依依不舍,旖景将她送出了二门,江月才心怀戚戚地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转过折角,旖景才转了身,一路回绿卿苑,耳畔都是秋月不住嘴地说着今日在市坊的见闻。

    “对了,前次五娘往水莲池赏紫薇,可去过一处叫水莲庵的地方?”

    因大长公主下了缄口令,小娘子也好,当日随行的仆妇也罢,都没人敢再提及水莲庵三字,秋月自然不知。

    旖景见她神秘兮兮地模样,心念一动:“水莲庵怎么了?”

    秋月捂着半边嘴,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燕朱坊里,伙计们都在议论这水莲庵,听说呀,八月十六半夜,水莲庵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里头连住持带姑子没一个逃了出来,竟都死在里头。”

    旖景心中一惊,不由微微蹙眉,难道说,太子因丑事败露,才杀人灭口?

    “不仅仅如此,听说还有几个男子,也被烧死在里头。”秋月轻呸了一声:“佛门清静地,怎么会有男子夜宿……市坊里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庵里的尼师不是好人,听说呀,那个什么住持,手上还捏着好几条人命,这一次,就是被人寻仇,想来也是,几个大活人,怎么会被活活烧死。”

    “这么一说,那地方倒是烧干净了好。”旖景摇了摇头,觉得这事也没有什么好琢磨的,就算是太子杀人灭口,那尼师也是咎由自取。

    两人才绕过镜池,步上游廊,便听见身后一声“五妹妹留步”。

    秋阳的柔光里,青衣少年正从柳下行来,许是因为步伐有些急促,虽然西风不过轻卷,却也使得袖舞袂扬,随着他步伐渐渐接近,似乎四围景致尽数沦为背景,不仅秋月怔在了当处,就连旖景也久久没有醒神,直到他近在面前,挡住了廊外的阳光,彻底占据了她的整片视线。

    渐渐地,少女唇角轻扬,望向他的眼里,自己静默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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