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月五日,我国政府宣布,边防部队达到了惩罚越南侵略者的目的,决定撤回边界线我方一侧。西线的九四一部队和兄弟部队一起,在重创越军“王牌”316a师,圆满完成任务以后,采取倒卷帘的办法,梯次撤回国内了。

    从红河浮桥一上岸,总机班的同志就把军用水壶里剩下的水倒掉,在“迎亲茶水站”灌满了凉茶,仰起脖子咕冬咕冬喝了个够。她们说:

    “半个多月没有喝到我们自己的水了,好甜哪!”

    在外面大家都说,一回国先倒头睡它三天三夜再讲。不想,现在谁也没有一点倦意。她们踏上了自己的国土,心里充满了对于祖国的亲切感,充满了一种往常不大容易体验得到的新鲜感,早把劳累困倦忘到一边去了。电线上落了一排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叫,是谁说:“我们这边的小雀子叫的,比那一边的要好听多了。”

    九四一部队在边境一线停留了一段时间,进行作战总结和评功庆功。陶坷参加转送女俘虏,提前回到祖国,在战俘管理所帮助了一段工作,也从俘管所回来了,总机班六姐妹全体汇合在一处了。

    一号首长是随后卫部队撤下来的,一回来,先跑到电话站来看望总机班的同志。连长、指导员陪着,大家都坐在线拐子上。一号笑呵呵地逐个儿望着六个女电话兵,使她们在那样亲切爱抚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开口说:

    “你们这些冒领男式大号鞋的,这半个多月怎么样?够受了吧?”

    女战士们低下头,只是轻声地笑着。她们一向是用无缘无故的笑声来回答首长问话的。

    一号兴奋地说:“别的不敢吹,我可以这么说,‘九四一’没有一匹不能上阵的马。行!真行!算我错看了你们。不知道通信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你们请功。没关系,他们忘了。我和二号为你们请功,提到党委讨论。”

    大家简直不敢相信一号的话。她们觉得,出国作战以来,一号对总机班不可能有什么好印象的。他几次在电话上大发脾气:“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可是,看样子首长是从心里在夸赞她们,不是随便说一说的。

    杨艳嘴快,她故意说,“我们班任务完成得不好,一号别讽刺人。”

    一号说:“谁想找我这么讽刺他一下,我得考虑考虑咧,我这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要是说我们任务完成得还可以,那也多亏了一号,是一号刮鼻子刮出来的。”

    杨艳这话引得大家一起笑起来。

    “我是不是骂了你们什么难听话?我可不记得了。”一号连忙表示了抱歉。

    班长严莉说:“不!线路出了问题,首长在电话上讲几句气话,我们心里倒还好受一点。如果首长一句话不讲,扔下‘有线’,全用‘无线’去了,那我们才受不了呐。”

    一号嘿嘿地笑着说:“你们听听,到底是当班长的,同样几句话,说出来就不一样。”

    总机箱子上,放了路曼和肖群秀刚刚填写好的两张入党志愿书。一号拿起来看看,祝贺了她们。一号说:“听!红河沿岸炮还在响。你们能在炮声里。来填写入党志愿书,这是难得的。不比平时,谁在班里多扫了几次地,就算是过硬的条件,可以优先吸收入团入党。我晓得的,一个班就那么一两把笤帚,你早一点拿到了手,我就拿不到,不见得我的劳动观念就比你差。当然,抢着搞卫生总是个优点,我并不反对。”

    一号问严莉;“你们班,就是她们两个填了表吗?”

    严莉说:“在国外,支部就发给了小陶入党志愿书,她一直拖着,没有填。”

    “为什么?”一号问小陶。

    陶坷笑笑,总不作声。

    “小陶以前写过申请的。现在总说自己条件不够,愿意过一段时间再讲。”严莉替小陶回答。

    指导员说:“这次到前方来小陶是比较突出的,可是小陶总拿自己和刘毛妹烈士比。说既然刘毛妹都还没有能入党,那她就更……”

    提起步话机员刘毛妹,一号首长立时现出了沉重的神色。他带着对于这位烈士深深的敬意说:“大家都向党委提意见,说应该追认刘毛妹同志为正式党员。我们当然希望能这样,可是,他生前没有向党组织表示过这种要求。无论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们总是应当尊重他个人的意愿。”

    陶坷解释说,“这个情况我知道。我是想着,既然自己各方面差得太远,就是勉强入了党,一想起他,心里会觉得过不去的。我们党内缺少的是他这样的人。”

    一个战士,出于对自己更严格的要求,主动向党组织提出,宁肯先留在外面,这样的事情,在过去战争年代里倒是常见的。当初一号本人就曾经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本来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填表的,他主动推后了一年。那时候在部队里,大家都以刚够年龄就加入了组织为骄傲。一号虽然失去了这种骄傲,却从不感到遗憾。今天又看到有人这样,使这位有将近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内心十分激动,感慨万端,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已经有了三千多万在各种情况下吸收进来的党员之后,再吸收一个党员,正如在激荡的湖水里又注入一滴水。这一滴水,即或是很不洁净的,也不至于给湖水里增添更多的沉淀物了。可是,女电话兵陶坷并不因此宽容自己,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滴洁净的水。

    一号告诉连长,放总机班半天假,让她们下河去洗个澡。司令部在河里为女同志们划分出了一个地段。女电话兵们是迫切地需要洗涮洗唰了。出境作战以来,白天黑夜就是那么一身儿,又是雨又是汗,湿了干,干了湿。坐在一起,彼此闻得见的,除了和男同志们身上一样的酸臭,还多了一种男同志所没有的气味。

    六姐妹在河湾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派人站上哨,轮流下河去洗。她们轻装很彻底,现在可怜了,没有替换的衣服。只好先把衣服和小东西全部洗出来,晒在草地上,然后洗头洗澡。完了,扯几片芭蕉叶铺着,坐下来梳拢着水淋淋的头发,等着衣服干。

    太阳就要落山了,六姐妹一字儿排开走回驻地。她们洗了个痛快,一个个头发蓬蓬松松,夕阳照耀下那红润的皮肤象是透亮似的。驻地生产队的妇女们抱着孩子站在路边上看,她们议论说:“九四一部队招女兵,怕尽是要挑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不要。”

    (全文完)

    作者简介:徐怀中,1929年生,河北邯郸人。自50年代发表作品以来,已出版中篇小说《地上的长虹》,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小说集《西线轶事》、《没有翅膀的天使》、《徐怀中代表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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