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等人口中应承着,又请赵回入席饮了几杯。

    觥筹相错间,赵回忽道:“将军既言皇帝陛下不豫兵事久矣,此番二国又是共裁边军,何不藉此机会劝劝皇帝陛下,莫要执着于这降国之谓?须知弟事兄,正犹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称,是亦诚矣。”

    虽知他这是拐弯抹角地想使北戬不再称臣,但他这话中弯绕甚多,叫方恺等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倘用决绝狠话,怕伤了国本,但若要像他这般绕来绕去地说,又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孟廷辉听了这话,心中一径冷笑,欲忍却忍不住,抬起下巴便开了口,声音轻却有力:“僭名理不可容,纵是我上能允,大平朝臣亦不能依。北戬地处偏隅,想使不知我泱泱大平之制,且容某位北使说道一二。为弟者虽贵为宗亲,然身家性命皆为皇诏所制,怎及臣子来的便宜。某一向只闻大臣请郡而不为皇上所允,却不闻宗亲出边非出于皇上之敕;一向只知我朝不杀士大夫,却不知宗亲之命是亦贵矣;一向只知大臣犯颜进谏之风骨,却不见宗亲扰旨不遵之胆魄。我大平朝制历来森狠,宗亲倘有逆心,是必诛于殆尽而不赦。倘是北戬皇帝陛下可容受诏入京为陪宗、身家性命俱交与我上之掌、一生碌碌似废物而不悔,那便尽管称弟不称臣,想来我文武百僚亦当退恭。”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令听者振聋聩。

    她语气平和,然言辞间却是狠戾不留余地,叫赵回听了脸色直僵,却找不出话来应对。

    席间几位枢府老将看向她的目光中均带了嘉许之意,江平更是掩不住他一脸笑意,直在案下拿手冲她比划,夸她个不停。

    英寡在上撇眸望向殿角另端,嘴角却忍不住轻翘,笑了一下。

    她这与人争气、讽刺北戬皇帝的举动是如此孩子气,想是要为了给他“报仇”罢。

    余光望见她那双含了怒意的眼,他的掌心就止不住地痒,真想一把将她从席间捞过来,箍在怀中狠狠亲个遍。

    一向知道她这张嘴一旦厉害起来锐不可挡,当年连他亦是被她辩得无言以对,何况是这赵回?

    许久,赵回才向前倾身,紧眉冲她道:“敢问可是孟廷辉大人?”

    “不敢。”她犹是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睫,没多言语。

    这满朝文武之中,除她之外,大殿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服金紫的女官。

    她是谁,还用得着再问?

    赵回脸色微变,嘴角扬笑道:“孟大人果不愧是翰林出身,说的话叫赵某这个粗人听不大懂。久闻孟大人乃大平朝中奇葩一朵,今日能近睹孟大人风采,亦不枉某南下一遭。”

    孟廷辉闻言抬眼,轻眄他道:“北戬岂是朝中无人,竟派个听不懂人话的出使我朝?”

    她这话中夹枪带棒的,神情又极是不屑,显见是心头怒气未泯。

    旁边一干人皆是哑然,往日见惯了她有礼淡稳的模样,谁曾想她亦会有这等嚣张的时候。

    “孟廷辉。”

    她听见这声音,立时朝上看去,正触英寡那张冷脸,才觉自己话过锋锐,太不给人留面,便起身抱袖行礼道:“臣忽觉头疼,陛下容臣先到后面坐坐。”

    说罢,也不待他允,便敛袖朝一旁退了下去。

    这藉口是同样的嚣张,她简直是连个像样的说辞都怠于去想,也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过赵回一眼。

    他慢慢靠上銮座金背,看她脑后那朵松懒的花髻摇摇欲坠地擦过殿幔,冷面不由一化。

    当怒她这无礼之举,却怎么也动不了怒。

    竟是格外爱她这傲气的模样。

    他转而看向赵回,轻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北使见谅,都是被朕给宠坏了。”

    赵回脸色又是一变。虽然对孟廷辉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闻,但却从未料到大平新帝会说出这等话来。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天子,又与他想象中的是多么的不同!

    孟廷辉沿着落幔后面径直走去女官偏席中,寻到沈知礼,二话不说便在她身旁挤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知礼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眨眼道:“怎的,前面的酒菜倒没这边的好?还是在这儿倒能将皇上看得更清楚些?”

    孟廷辉低眼,伸手拈了个果子往唇边递,含糊道:“酒气熏得我头疼,来你这边坐会儿。”

    沈知礼一挑纤眉,谑道:“不会又是惹了皇上,退来暂避的罢。”

    孟廷辉的脸有些烧,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竟是连他的面子也驳了,当下又开始懊恼,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见无甚异样,才回沈知礼道:“近些日子来,在府上还好?”

    “尚好,昨日还收了狄念一封信。”沈知礼轻道,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你与皇上也太不避讳了些,那一夜还在我府上后门就不知轻重的……”

    孟廷辉瞬时连耳根也红透了,推诿道:“不过是略议了议古相的事情,并无怎样,你切莫乱想。”

    听到古钦,沈知礼的动作不由一顿,却转而笑着道:“我前几日还在想,当初该请了旨,跟着狄念到北境去才好。”她想了想,又问道:“说这话也不知算不算僭越,你可知道到时枢府会诏狄念直接回京么?还是另有差遣?”

    孟廷辉知沈知礼极是聪明,眼下北境之势她不会丝毫不明,这话问得也是意有所指,但自己却没法儿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只道:“细的尚且未议。怎的,倘是狄将军往后坐守北面,你也要跟着过去?”

    沈知礼抿了口酒,默了片刻方道:“说实在话,此次让他就这么去了,我已后悔了好些日子。想狄家没个后嗣,倘是他在北境有个万一,我又岂对得起人?将来若是他久留北面,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

    孟廷辉隐隐有些听出她这话中之意,想使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过她,不禁吃惊。

    二人说话间已有女官瞧见凑了过来,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辉,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话。

    孟廷辉知她们这是要捧她如今的势,当下也推拒不得,只笑着一一受过,然后道:“倘再灌我,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

    女官们便笑着散回座上。

    她这才注意到那边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曾注意到她过这边来了。

    入座时她便悄声问沈知礼道:“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着什么事儿了?”

    沈知礼瞥她一眼,轻笑道:“好端端在翰林院待着,能遇什么事儿?最多是遇着个人罢了。”

    孟廷辉挑眉,不解其意。

    沈知礼便又道:“十七八岁的姑娘心性,你我亦有过,且看看她眼瞅着谁,你便明白了。”

    孟廷辉闻言转眸,飞快地顺着左秋容的目光探过去。

    一眼便见尹清青袍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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