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大司马府。

    桓玄三天前从宜都赶来立即遣散府内婢仆改换为他的人。他敢保证没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因为荆州的兵权已牢牢握在他手上连司马皇朝也要看他的脸色做人何况只是些下人。他非是不想杀尽府内之人但那等若明白告诉别人他心虚且会令他的声誉受到折损不利于即将展开逼司马曜退位的行动。

    他站在当日与桓冲争吵的地方重温着当日的情景。

    那时他只是感到愤怒尚未动杀机。

    亲兵来报杨全期到。

    桓玄道:「请他进来。」

    对于司马皇朝他是彻底地仇视更晓得因桓温当年求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触犯了司马皇朝的大忌虽因桓温早死没有成事已令司马氏对桓家存有芥蒂。

    还记得他十六岁时随兄桓冲到建康去一日到琅砑王司马道子府上参加宴会碰上司马道子喝醉竟当着众多宾客前问他「桓温晚年想做贼是何原故?一弄得仍少不经事的他狼狈不堪。

    就是这句话令他立下决心定要杀尽司马氏的人并取而代之完成父亲不竟的遗愿。

    一直以来他最尊重的人是培育他成才的兄长桓冲最顾忌的是谢安、谢玄叔侄现在桓冲和谢安已作古四天前更收到屠奉三从边荒集传来的消息指从刘裕处得到确凿情报谢玄只有数十天的命使他感到夺取皇位的时机终于来临故回到江陵。

    江陵是荆州刺史府所在之地更是他桓氏世代盘据之所在这裹桓家的势力根深蒂固即使荆州名义上的施政者刺史殷仲堪也须看他的脸色做人。

    杨全期在身后向他请安。

    桓玄道:「坐!」

    杨全期见他站着那敢坐下忙道:「卑职站着便成。」

    桓玄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不过对桓玄这种倨傲态度他已习以为常。杨全期也是出身高门大族的士人只不过他家渡江稍晚故远及不上桓家的显赫。在自恃家世的桓玄眼中当然不把他士族的身分放在眼内。

    一个月前他领兵从边荒集返回荆州向桓玄作出书面的报告连同屠奉三的密函送交给在宜都的桓玄却一直没被召见。直到今天在桓玄抵江陵的第三天方获接见。可以想象杨全期的心情是如何惴惴不安。

    桓玄终于转过虎躯冷冷瞧着他道:「全期你告诉我当日奉三来见你你有甚么感觉?」

    杨全期一呆道:「我不明白南郡公的意思。」

    「南郡公」是尊贵的爵位本属桓温。

    当桓玄五岁之时桓温的长子桓熙和次子桓济等力图从最能干和最得桓温宠信的桓冲手上夺权。桓冲直忍到桓温去世的一天方下手对付仇视他的众兄弟又称桓温遣命由小儿子桓玄继承爵位于是桓玄五岁便成了南郡公。自此桓玄改称桓冲为大兄彷佛其它兄弟不存在的样子。

    桓玄举步朝他走过来两手负后神态悠闲的道:「有很多事表面上我们丝毫看不出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可是却会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隐隐感到事情非如表面般的简单。我要问的便是你当时的感觉有否感到奉三话虽说得漂亮事实上却是心存怨慰兼且密藏背叛我的心?」

    杨全期整个人感到凉浸浸似的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一方面是因桓玄这种不讲理性只凭主观感觉和好恶对人作出判断的态度使他心生寒意。兔死狐悲若现在或将来的某一刻桓玄亦以这种方式来判断自己的忠诚教人如何适从。

    另一方面是来自桓玄本身当他朝自己举步走来自他身上的一种奇异似有似无的寒气正不住增强。此显示桓玄身具的先天真气奇功在过去一段时间有突破性的长进因为这是他以前从未在桓玄身上感验过的。

    不论任何一方面桓玄都是个可怕的人。

    杨全期装出思索的神色事实上他脑袋是一片空白。道:「全期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屠大人之言合情合理而当时我军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穷势事情的变化实在来得太突然。」

    桓玄在他身后五步许处立定没有作声。

    杨全期不敢回头不遇从他出的先天异气可清楚感觉到桓玄的位置更掌握到桓玄处于绝对冷静的状态中。那是一种特级高手的境界。

    桓玄忽然笑道:「你道奉三在信内写了甚么呢?」

    杨全期忙道:「卑职对屠大人信内所言毫不知情。」

    桓玄轻描淡写的道:「奉三的密函充份表现出他的才智那并不是一封向我解释他所作所为的陈情信而是向我描述出在现今的形势下最佳的军事策略。奉三确是了不起令我不但不忍责怪他还不得不支持他让他继续当半个叛徒的角色。」

    杨全期讶道:「半个叛徒?」

    桓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道:「奉三的立论是一天南北没有统一一天边荒继续存在将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独霸这无法无天的地方。而边荒集存在的价值正因她有别于天下任何一个城集。所以我们若要参与边荒集这个自古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危险游戏必须依边荒集的游戏规则行事如此方可以成为得益者。全期认为奉三这个说法如何呢?」

    杨全期仍未弄清楚桓玄对屠奉三的「心意」避重就轻的道:「荒人悍勇成风且出现没有人想象得到的空前团结加上对边荒的熟悉故燕国天师两军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攻下边荒集可是慕容垂和孙恩一离去边荒集便被荒人收复。由此看来要攻下边荒集固不容易保住边荒集更是难比登天。」

    桓玄又从他身旁走过陷入深思中移到一扇窗前朝外瞧去点头道:「若没有奉三我们今趟远征边荒集的行动确是一败涂地。可是我可以信任奉三吗?他远在边荒集我如何可以控制他呢?」

    杨全期听得心中产生出另一阵寒意屠奉三是陪伴桓玄成长亲如兄弟的战友仍如此被桓玄怀疑其它人将更是不堪。

    他更清楚屠奉三一直对桓玄忠心耿耿直至桓玄舆屠奉三的死敌聂天还结盟。

    桓玄叹道:「奉三在信内表示明白我拢络聂天还的原因因为北府兵水师与我们实力相若。如我们再被聂天还牵制将无法控制大江与聂天还结盟是唯一的选择。你看!奉三是多么善解人意。」

    杨全期直至此刻仍弄不清桓玄对屠奉三的态度哪敢答话。桓玄从来不是以德服人但他的威撬力同样有效。

    桓玄转遇身来微笑道:「今次全期做得很合我心意因为如你不当机立断的撤兵我敢肯定你的遭遇会比聂天还更不堪且会把奉三半真半假的背叛变为真实而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们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杨全期放下心事回荆州后一直在恐惧裹过活怕的当然是桓玄会因他无功而还降罪于他。

    不过另一方面又心里不服听桓玄的语调似是把屠奉三看得比自己高上不止一筹。

    低声道:「卑职当时已作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摇头道:「奉三绝不会蠢得与你们正面硬撼而会采用孤立和截断粮线的持久战到你们捱不下去被逼撤军时衔尾穷追。边荒是荒人的地盘优劣之势清楚分明你们绝没有机会。以聂天还的精明仍要损兵折将而回若非一场豪雨我们或会痛失伙伴。」

    他说的全是当时的事实杨全期登时语塞。

    桓玄移到窗旁站立像有点怕被射进来的夕阳光照耀着双目闪闪生辉似在自答自问的道:「我可否信任奉三呢?」

    杨全期道:「只要看他往后的表现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桓玄道:「四天前他才着人送来了一批优质胡马并传来一个可以影响我全盘计划至关重要的消息。不用瞎猜也可知道他会有非常出色的表现。」

    杨全期讶道:「那主公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呢?」

    桓玄微笑道:「这并不足够。」

    接着盯着杨全期一字一字的道:「他唯一消解我对他疑虑的方法就是把大江帮的余孽斩草除根。当他把江文清的级送到我案上的一刻我才可以相信屠奉三仍是以前的屠奉三。」

    杨全期听得头皮麻无言以对。

    海南岛孤月崖。

    孙恩很喜欢看海潮汐的涨退犹如天地的呼吸澎湃着力量和充满节奏动感。

    他盘膝坐在崖边心内的思潮亦似如大海冲上石滩的波浪激烈地起伏。

    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叔父孙泰所赐。

    孙泰曾仕晋为太守创立道堂是为天师道的前身并致力栽培孙恩。

    孙泰本无反叛之心专志道术却给司马道子捏造以道术眩惑士兵的罪名亲率禁卫高手夜袭道堂杀尽孙泰家族。孙恩当时武功早越孙泰杀出重围逃往海南。自此创立天师道以跟随的五斗米信徒和土姓豪族建立起强大的天师军渡海攻陷会稽。

    他与司马皇朝不但有公怨且有深如渊海的私仇。

    现在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水嘉、新安、海南八郡豪强全聚集在他天师道的大旗下只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机会终于来临。

    谢玄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绝骗不过他。强行到建康去威慑朝廷和荆州桓玄只会加他的死亡。

    不过他仍耐心地等待谢玄的死讯。

    一天谢玄仍在晋室仍是稳如泰山人心不乱。

    徐道覆的部队已返回会稽天师军亦需一段时间从边荒集劳而无功的军事行动恢复过来直至回复元气。

    他隐隐感到边荒集之行的失败仍是败于谢安的手上若燕飞、纪千千和刘裕没有及时赶到边荒集去历史应该改写。

    不过一切已成定局边荒集的行动已成不可挽回的败局。

    在统一天下的战争裹边荒集只是其中一场战争并不能影响他天师军的成败。现在他只须改变计划由主动进军建康改为逐步扩展势力范围诱建康军来攻亦同样有胜算。

    司马道子父子登场后倒行逆施把谢安辛苦建立起来的稳定偏安一手摧毁对他更为有利。

    加上司马道子既忧荆州的威胁又虑北府兵桀骛难驯因而力图加强军力竟大浙闽豪家的佃客为兵强征入伍此措施如若落实将大削土姓豪强的势力更使民心思乱大大有利天师军招募兵将。

    现在大起义的条件已告成熟天下将没有人能阻挡他孙恩。

    卢循此时来到他身后跪禀道:「船队已在码头侯命只待天师大驾立即起航前赴临海。」

    孙恩长身面起面向徒儿道:「起来!」

    卢循跳起来垂手恭立。

    孙恩淡淡道:「建康方面有甚么消息?」

    卢循答道:「谢玄在乌衣巷盘桓近半个月期间不住接见各地来的权贵包括王恭和殷仲堪在内且三次入宫见司马曜据报司马曜每次见谢玄时司马道子都不在身旁。」

    孙恩仰望夜空皱眉道:「奇怪!」

    卢循道:「这情况确异乎寻常十多天前谢玄已返回广陵自此深居简出所有事务全由刘牢之代行。谢玄应正如天师所料的因强压伤势致病伤加剧余日已无多。」

    孙恩叹道:「他若能早点死便早点死现在却有充分时间安排后事。不过他的安排应是针对司马道子父子和王国宝又或荆州桓玄和聂天还该无力兼顾我们天师道。」

    卢循道:「天师明察王恭现在已成为司马曜最宠信的人依我看司马曜提拔王恭隐含抗衡司马道子的作用所以谢玄一意拢络。而王恭一向舆殷仲堪关系密切。至少在名义上是由王恭管扬州殷仲堪管荆州两人联成一气确不可小觑。」

    孙恩道:「听说王、殷两人将会结成姻亲是否确有其事?」

    卢循答道:「确有此事不过不知如何通婚之事暂时搁置了。」

    孙恩现出深思的神色沉吟良久忽然又问道:「殷仲堪与桓玄关系如何?」

    卢循道:「两人表面上关系不错事实上殷仲堪对桓玄畏忌甚深事事对他退让三分最近殷仲堪的部将因对桓玄言语上不敬触怒了桓玄殷仲堪竟慌得立即着部将逃回建康方避过大祸。」

    孙恩失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良好关系!」

    又沉声道:「司马道子方面情况如何?」

    卢循道:「司马道子正全力栽培儿子元显又起用王国宝之弟王瑜和亲侄司马尚之使之领军用人唯亲召来朝中大臣不满。王国宝更变本加厉大做高利贷的生意又支持豪强经营赌场弄得建康乌烟瘴气。最要命是他崇奉霸勒教不住鼓吹要迎接竺法庆到建康开坛作法开罪了整个佛门。」

    孙恩仰天大笑道:「这叫天助我也。若我没有猜错谢玄一死大乱立至。王恭将会在北府兵的助力下讨伐司马道子而我们则可坐收渔人之利。」

    卢循欣然道:「天师的看法绝不会错。」

    孙恩上下打量卢循微笑道:「循儿近日练功的情况如何?」

    卢循谦恭道:「在天师指导下徒儿功力大有进境。」

    孙恩道:「一切全赖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负指引之责。」

    又问道:「道覆的心情好了点吗?」

    卢循苦笑道:「表面看不出甚么来不过我怀疑他的创伤仍未平复。真想不到以道覆一向玩弄女人于股掌上的能耐竟会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

    孙恩摇头叹道:「善泳者溺这种事谁都帮不上忙。」

    再叹一口气朝下崖之路举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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