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西娅!索西娅!”

    安娜特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停回响,直到卧室门发出轻轻响声。老奶妈推开房门,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微小的光芒透过渐渐张大的门缝照进屋里。安娜特坐在床上,披散着浅色长发,额头上渗出无数汗珠,几缕发丝由于冷汗的浸润贴在额前。

    “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安娜特把垂下的发丝重新挂回耳后,她的气息仍有些急促,慌乱的心还未从可怕的梦中逃出。

    老奶妈放下油灯,坐上床沿。安娜特像受惊吓的女儿投入母亲怀抱般靠着老女人的肩,老太婆已习惯女主人向自己展示她的软弱,她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为她拭去额前的冰冷汗珠,给予她能释放的最大安慰。记得许多年前,年幼的安娜特与同龄的男孩辩论,那是她第一次同男性争高下,虽然赢得了胜利,可回到家的安娜特却抱着她大哭。每次争论、斗智、挫折后都使看似刚强的小姐投入奶妈的温暖怀抱,只是随着年岁增加,小姐的眼泪越来越少。

    “小姐,没什么好怕的。比这更大的困难都没能征服您,小小的难关算什么呢?”

    自从丢失汉诺给予的元老院物件后,安娜特没有一晚能安心入眠。

    “不,我并不是害怕被追究保管不善的责任。”她淡淡地说,“只是它们被偷走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周旋于迦太基两个敌对派系之间,稍有闪失就会失去性命,还极有可能波及我的父亲,断送他一辈子挣来的名誉和仕途。刚才我梦见,牛犊用犄角顶破母牛的肚腹才得以诞生。我是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呢?骗取父亲的信任,与父亲的政敌合作,出卖父亲的同僚,为的仅是实现理想……不,应该是‘小小的野心’才对。”

    安娜特长舒出一口气,可这口气并没有吐出她心中的不快,郁结反而哽住了胸口。

    奶妈拍打她的肩膀,用力很轻,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就时常这样做,加上轻轻的摇晃,孩子将很快进入梦乡。“当小姐还是婴儿时,我就被委派到您身边。在这之前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先后离开了我,有些还是孩子时就永远离去了,剩下的同样离我很遥远,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因此,我的身边只有您,虽然不该这样说,但我心底早已把您当成了我的第六个孩子。很早以前我就看出您与其他女孩不一样,您的道路充满了更多艰辛,同时也比她们的更宽更长。您不是常对我说吗?往前看,看得更远;往左右看,视野更宽广。您所做的不过是为达到目的创造的条件,汉尼拔也好,元老院也好,谁都不重要,只要拥有‘价值’,敌人也会成为盟友。”房里流动着老奶妈的轻声细语,她的声音缓慢而不间断,如同摇篮曲一般。

    安娜特的心境已平静许多,半睁的眼睛呆望着房里某处,许久也没闪动一下。“只有在朋友与敌人间自由转换的人,才是真正不可战胜的人。可是我能这样对待生养我的父亲吗?哪怕是暂时的背叛。”她的心里充满矛盾。

    这时,卧室外传来年轻侍女的声音:“小姐,卡兰巴尔议员派使者来通知您,请您明天一早去议员阁下家做客。”

    做客?又是一个秘密会议。“我知道了。请使者回去吧!”安娜特答复说。

    “什么事这么急?竟然会半夜派人通知?”老太婆想要弄清原因,不过这不是她能问及的范围,她的话她只能止于疑问。

    新迦太基城另一端,巴尔卡家族的豪华宅院内也有一盏亮到半夜的灯。汉尼拔借助油灯边沿的火苗阅读着伊比利亚各地官员写给他的信件。刚刚才结束一轮军事会议,才告别军官们,从固执而又生涩的辩论中解脱出来不久,又得埋首于文字中。这些信件大部分出自各地驻军军官之手,因此通常见不到充满修辞的优美词句,只有直白的描述,甚至还有拼写错误。

    忠诚的副将马哈巴尔在平铺地面的地图上摆弄各种模型,人形模型或马形模型被他依次放上地图,略做思考后,又将其中一些的位置交换。他指着摆好的模型向汉尼拔说:“将军,卡彼坦尼亚的形势很不乐观,哈斯德鲁巴似乎已经陷入部落联盟的包围,我们需要采取行动吗?”

    “要信任哈斯德鲁巴,他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汉尼拔一边读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正读着的这封远信似乎很有趣,使他流露出会心微笑,“马哈巴尔,你来看这封。”

    马哈巴尔接过信,立刻显得惊讶。“这是马戈写给您的信?”

    “没错。我的弟弟正在南方抱怨我呢!昨天也有同样内容的信。”

    “会不会弄混了?”

    “不,这几天每天如此,他每天写同样的信给我,不是在抱怨我吗?”汉尼拔将连日来马戈寄来的信件放在马哈巴尔面前。骑兵统领将它们一一展开,里边不仅内容一样,就连错字也是相同的。

    马哈巴尔大致明白了马戈的用意:“看来他在加迪斯的日子不好过,那里元老派的势力很强,马戈受不了想让您调他回来。”

    “我已经回信命令他必须坚持,过几天他应该能收到了。”汉尼拔又将另一封信放到骑兵统领面前,“这是加迪斯元老派人士给我的联名信,他们投斥马戈实行‘暴君统治’,他们无法忍受他的独裁与对他们的不尊重。请求将他的新长官调走。”

    “有意思,相信加迪斯城里的情况一定很有趣。您准备怎么答复他们呢?”

    “是他们爱戴的长官自己选择的离开,作为擅离职守的惩罚,我将他撤职没有什么不对,这已经是很轻的责罚了。而且他们心底同样清楚,即使不是马戈,新上任的长官也一定是忠于我,或者与我有相同理想的人。所以不需要作详细解释,静观其变吧!”

    马哈巴尔赞同地点点头,“您做得很正确,就算吉斯科的儿子赢得胜利也回不了加迪斯了。将他与他的党羽分离,加迪斯城里的元老派突然失去领袖,阵脚大乱,是打压他们的好时机。而且马戈是出名的激进青年,他将不计后果地践踏元老院保守派的拥护者。不过,马戈经验太浅,会不会压不住他们的势力?”

    “这点不用担心,我已经为马戈安排了阵容强大的随从团,从各国聘请的杰出人士会跟随他前往加迪斯。即使哈斯德鲁巴的党羽们以怠工或集体辞职威胁我,也不至于找不到人顶替。”汉尼拔自信满满,油灯火苗投下的深色暗影更加突现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组合成的漂亮笑容,他的肌肤被照得一片金黄。

    “现在我担心的是离开加迪斯的哈斯德鲁巴。”汉尼拔继续说,他收起笑容,提起这位将军使他略显忧愁,“哈斯德鲁巴的父辈与我的父亲从前就是政敌,本应该继承父业成为议员的哈斯德鲁巴却改行成为军官,我承认他有做军人的潜质,可惜他与他卑鄙的父亲一样,是汉诺的拥护者。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没有考虑到擅离职守的后果,一定有更大的利益在诱惑他,诱使他不惜放弃加迪斯的经营,到艰苦的卡彼坦尼亚去充当‘热心的援军’。”

    “具我们了解,吉斯科的儿子抵达卡彼坦尼亚后毫无作为,他时常与另一位指挥官争论,否定他的战术,更像位搅局者。卡彼坦尼亚的局势也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混乱。”马哈巴尔提醒说。

    “为了统一行动,请你任命‘我们的’哈斯德鲁巴为更高一级的将领,并且增派援军。这样卡彼坦尼亚的骚乱很快就能平息了。”他更进一步提出建议。

    油灯边沿的火苗跳动得很厉害,忽大忽小的火焰像是在急呼灯芯快要燃尽了,墙上的人影在它的拉扯下扭动,不情愿地颤抖。汉尼拔考虑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会派援军的。”

    他的否定让马哈巴尔吃惊。

    “如果我的弟弟需要利用职位才能使他的话被人听从,那么为什么我不亲自去一趟,接管军队呢?世上没有打败仗也能升迁的道理。一个将领假如连自己的正确决定也不能坚持,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让他以现有的力量战胜敌人,只有这样他才能使人信服。总不能什么事都由我来做,一旦我离开伊比利亚,巴尔卡家族派谁来主持大局呢?”

    “另外,吉斯科的儿子一定长久以来窥视着我的位子吧?这才是他放弃加迪斯,而去卡彼坦巴亚的真正目的。他想扩大部落叛乱,让元老院借此惩处我。如果我没猜错,野蛮人的接连胜利一定与他有关。”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些。”马哈巴尔微微低下头,严肃的表情映着火光,非常符合深夜的宁静气氛。“哈斯德鲁巴的行为已经算是通敌叛国,您打算怎么处理他?”

    “没法处理,我们缺乏实质性证据。如果能得到议员们写给他的信,可能会有办法的。”汉尼拔靠上椅背,放松疲劳的身体。他感到很遗憾。

    虽然成功捉住信使,可是议员们的密信却消失了,这让马哈巴尔百思不解。它没有回到寄信人那儿,也没有落到哈斯德鲁巴手里,在信使送信出门到被捕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向笼罩于金色灯光中的汉尼拔,信使可能已经招供,或许他的将军知道些内情。可汉尼拔为什么没有立刻搜寻信的下落呢?

    紧闭的木门忽然发出有节律的礼貌的“咚咚”声,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吧!”汉尼拔允许门外的人进入。

    雕花木门渐渐打开,走进一人。他一身布衣便装,套着件深灰色斗篷,三十岁左右,削尖的鼻子很显眼。这个人的突然拜访令毫不知情的马哈巴尔有些不知所措――他竟是与汉尼拔的弟弟同名的城防军司令马戈。

    “议员们又有什么动静了吗?”汉尼拔的语气很平和,他没有意外,就像与部下的普通对话。

    马戈向将军点头,“刚接到卡兰巴尔议员的通知,明天有紧急会议,像是发生了大事。我花费一点小钱,打听到其中一件事与揭发您的内应有关。似乎有人发现了重要线索,这让我很担心,安娜特小姐已经怀疑我了。”

    “忠诚的马戈,如果只有安娜特小姐怀疑你,我可以保证,她不会揭发你的。至于其他议员们,他们除了向元老院发牢骚,还能做什么呢?”

    “是。您的话向来使人深信不疑。我明白了,其实我也有怀疑,安娜特小姐也是您的内应吧?”

    汉尼拔没有回答他,只以微笑对应。

    城防军司令也露出同样的微笑,“谢谢您的回答,我放心了。请原谅我不能久留,愿仁慈的巴勒保佑您。”马戈向汉尼拔行礼,转身离开了密室。

    他来去匆匆,让副将马哈巴尔傻了眼,“他不是汉诺的追随者吗?安娜特小姐是汉诺的女儿,怎么也成内应了?”骑兵统领惊奇地问。

    汉尼拔笑了起来,马哈巴尔的问话让他觉得有些可笑,“正直的马哈巴尔,你不知道世间的一切是可以转换的吗?花草需要阳光,所以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人也一样,他们需要我,自然也就会向着我了。”

    汉尼拔意味深长的笑容使马哈巴尔老实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

    灯芯马上要尽了。火焰消失前,忠心的管家举着油灯进入密室,将快要熄灭的灯即时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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