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还没把海盗的事情上报,甚至于,他连于中和费老头两边都没派人送信过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无法对他做出什么实质的帮助,与其让两边的三个人烦心担忧,还不如不把事情告诉他们。

    可是,海盗会不会来?

    正式调查清楚那具浮尸确实不属于宁古塔附近三百里内的任何一户人家之后,马德和罗欣对直树三个人的话信了八成,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却没有任何把握。

    本来,按照常理,既然事情已经泄密,那些海盗就不应该再来。可是,万一那些人不按常理出牌呢?尤其是,如果怕时间过得太久,清廷会出动军队和水师,那些海盗干脆现在就上岸干上一票……

    “麻烦啊……”马德仰天长叹。

    自从前任吉林将军苏努调到南京当了江宁将军之后,新任吉林将军是从关内调来的,觉得差事不够肥,今年年初也打通关系去福建当都统去了,之后,吉林将军之职就一直空缺。而且,由于没有想到会有人从海上来袭,再加上西面有东蒙古各部林立,实力强悍,清廷也只是在奉天和黑龙江布有重兵把守,一个守卫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陵寝和盛京之地;另一个则是护卫边疆;却从来没有人想到,吉林一带也应该多布置些兵马!……

    “到底去不去调兵?”罗欣跟在马德身边,看到他叹气,也是感到一丝无奈,可是,无论如何,该做的还是要做。

    “调兵?不要提这么难的问题好不好?老婆……”马德苦笑着央求了一下,说道:“如果海盗来了倒还好说;可是如果不来,岂不就成了我

    谎报军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大阿哥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那你倒是拿个主意啊……”罗欣靠在马德身上,说道:“实在不行的话,派人去借点儿兵总行吧?就说宁古塔缺人,不说有海盗来不就行了?”

    “关键是不知道这些海盗的兵力啊!你让我去借多少兵?……虽然表面上瞧不起人家,可你得承认,那些小鬼子打起仗来确实够狠,差点儿的话还真不见得就能打得嬴他们!那时候,败兵之将比谎报军情的遭遇可更加难受!”马德说道。

    “现在掌着吉林兵权的是谁?”罗欣问道。

    “一等男,副都统沙尔虎达!”马德答道。

    “沙尔虎达?这个人怎么样?”罗欣虽然也参加过西征,可是,毕竟大多时间都是跟宝日龙梅呆在一起,并不了解各部兵马和将领的情况。

    “苏努作战十分凶猛,葛尔丹手下精锐都在他手下吃亏不小,这个沙尔虎达既然能在他手里当上副都统,想必不会差太多!”马德估摸着说道。

    “不如这样!你写信给他,请他带兵来,就说要演习……”罗欣出了个主意。

    “多大规模的演习?沙尔虎达手下也才几千兵马,还得有留守的,你让他带多少人过来?而且,以前演习也没请吉林将军派兵来,只是派将领来……”马德摇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你要看着宁古塔成为海盗乐园?尤其可恨的,这些人还是倭寇!”罗欣有些上火。

    “别急别急,让我想想……”马德苦着脸,他实在是有些头疼。

    “算了,你先想想吧……”一个人静思的时候最怕别人打扰,罗欣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她放开了马德,“我去看看旭日干他们有没有什么情况送回来……派他们出去查看情况的时候说好了的,一天派一个人回来汇报……”

    紫禁城。

    康熙在御花园里陪着孝庄用完点心之后,便请孔四贞侍候着老太太回慈宁宫休息,他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南书房。

    在那里,有他派人宣召来的教皇国使节、红衣大主教多罗一行。

    “白晋?你怎么也在?”到了南书房,康熙见到了棕色头发,面容坚毅,戴着一顶瓜皮小红帽,身穿红色教士袍的多罗。而除了多罗之外,南书房里还有两个老外,一个是褐发留须,穿着黑色教士袍的老头教士;另一个,却是他的老熟人白晋。

    “回禀陛下,我是受多罗大主教之命,前来充当翻译的!”听到康熙问向自己,白晋有些尴尬的答道。人家都来裁定他的所作所为是“非法”的了,他还要听人家的命令来当翻译,虽然多罗在天主教廷之中的地位祟高,可是,他仍然感到很不自在。

    “翻译?……那这位又是谁啊?”康熙一指那个褐发留须的黑衣教士,又朝白晋问道。

    “陛下,这位是教廷在福建的主教,阎当阁下!”白晋侧身把黑衣教士突出的向前了一些,又接着朝康熙介绍道。而那个福建主教阎当虽然看到了康熙朝自己注目,虽然知道按照礼节他应当有所回应,可是,多罗没有动,他是跟着多罗一起来的,也只好保持原来没动。

    “福建主教?朕要召见的是多罗,怎么连福建主教也来了?”康熙问道。

    “阎当阁下精通汉学,多罗大主教请他一起来劝说陛下接受教廷的《七条禁约》!”白晋苦笑一下,答道。来中国的时间不算短了,跟康熙相处了也有一段日子,又有南怀仁这个前辈提点,他当然知道《七条禁约》对中国,对康熙意味着什么。接受?除非康熙不想做皇帝了!没把送这禁约来的人打出中国,已经是康熙给教廷天大的面子了。

    “精通汉学?那怎么还要你这个翻译来?”康熙冷笑。而对他的这个提问,白晋唯有尴尬苦笑以对。

    ……

    “多罗大主教?”跟白晋说完,康熙终于把目光转向了那位一直站着的红衣大主教,当然,白晋立即就把他的话翻译了过去。

    “尊敬的清国皇帝陛下,您好!”多罗其实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身为红衣大主教,他哪里受过这种冷遇!康熙进来之后居然只顾着跟白晋聊天,让他当了好一阵子透明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在不住的提醒自己是教廷的使节,要在强大的东主帝国之主面前保持风度之后,他还是忍住了。

    “朕前不久收到了白晋、张诚等人的请愿书。他们请朕给你们一个说话的机会,并且,表示愿意向你们的教廷提供证据证明我中国礼仪不是宗教崇拜,而是民间世俗活动,根本就不必禁止……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情?”康熙问道。

    “我对中国的礼仪并不是很清楚,不过,皇帝陛下您可以跟阎当主教说一下……阎当主教是一位虔诚的神职人员,而且,他已经在中国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对中国的了解十分透彻,可以做我们教廷的代言人!”多罗稍稍躬了一下身,便把福建主教阎当给让了出来。

    “你叫阎当?”没答理多罗退到一边后仍然只能站着,康熙直视着阎当问道。

    “是的,陛下,那是我的中文名字!也有人叫我严嘉乐!”阎当答道。不过,他的这个回答开始时用的是福建话,而不是北京官话。所以,康熙没有听懂,白晋身为翻译也没听懂,最后,他只得再用法语说了一遍,由白晋翻译给康熙听。

    “多罗主教说你精通汉学,朕问你,你看过多少中国书籍?”康熙又问道。

    “中国的书籍浩如烟海,我只看过一点点。”阎当肃然答道,不过,他的这个回答倒是让康熙很满意。“还算谦虚”是康熙对阎当的第一印象。不过,康熙身为此次禁约事件的“受害人”,却不会因为开局不错而轻易就让阎当过关,所以,他又问道:

    “你读过儒家四书吗?

    “读过。”

    “记得其中多少内容?”

    “不记得多少!”

    “不记得多少?看来你是只读不背啊!……既然不知四书,又如何敢说精通汉学?”康熙冷哼道。

    “通汉学并非一定要把所有的中国书籍背诵下来,背书并不一定有助于对书本的理解!”阎当低头顺眉,淡淡地说道。这个时候他倒不怎么像一个教士,反而倒像是一个修行有成的老僧。

    “好狂的口气!不记得就能理解了?……好吧,就算你精通汉学。可是,既读过,总能引出两句四书语吧?你能吗?”康熙又问道。

    “不能!”阎当仍然淡淡地答道。

    “不能?哼!……好,不能引出书句,你可认得字?”康熙猛得朝他御案上面的匾额上一指,又朝阎当问道:“可识得这四个字是什么?是何意思?”

    “皇帝陛下,我只认识那个‘天’字!”阎当很有实话实话的精神,可是,他此时虽然还很沉静,头上的汗珠却已经冒了出来。

    “你认得‘天’字?那你想必也应该清楚‘天’的含义吧?”康熙又问道。

    “知道一些!有些汉字的语义太多,不好记!”阎当又说道。

    “哼,既然知道‘天’是何义,为什么你们还要禁用‘敬天’二字?”康熙又质问道。

    “这个很简单。因为‘天’的含义并不是天主,所以,在教堂内自然不应该悬挂!”阎当说道。

    “那‘上帝’呢?为什么也要禁用?”

    “我听人说,‘上帝’这两个字是出自贵国的儒家经典,而且还带有贵国的民间宗教色彩。所以,为了保持我们天主教的纯正,应当只用‘天主’,而应当禁用‘上帝’或者是‘天’!”

    “你们这些人好不奇怪!‘天’比‘天主’和‘天地万物之主’好得多了,‘天’本身就含着‘天主’和‘天地万物之主’的意思。这就像百姓呼朕为‘万岁’,是愿朕万寿无疆,而不是说朕活了一万岁。汉字的真义不能总是抠着字面看。你既言精通汉学,怎么能连这些也不知道?”康熙的语气已经十分不悦。

    “……”阎当默然不语。

    ……

    接见很不愉快,之后,康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天主教廷使节的会谈就结束了。而那位红衣大主教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这场会谈起到过一点儿作用。

    次日,康熙下了朱批,称阎当“愚不识字,胆敢妄论中国之道”、“既不识字,又不善中国语言,对话须用翻译。这等人敢谈中国经书之道,像站在门外,从未进屋的人,讨论屋中之事,说话没有一点根据。”不过,康熙仍然给多罗留了面子,没有在朱批里加上他的名字。

    可是,面对康熙的批示,多罗和阎当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并且,做了更加触怒康熙的事情。多罗把本来还没有公开宣布的《七条禁约》在北京的天主教堂内发布了!这很快在中国的天主教信徒群里引起了一场地震。于是,他们两个人终于被康熙下令驱逐出中国,不过,康熙还是让多罗两人回去禀报天主教廷,告诉他们的那位格勒门德十一教皇:中国人不能改变祖传的礼仪;中国礼仪并不违背天主教教理。

    而在这种情况下,不久前康熙准许百姓自由信教的旨意也自动废除,传教士们只能再次回到以前的范围内传教,就这,还是南怀仁等一批跟康熙有着很不错的关系的传教士朝康熙恳求的结果,要知道,康熙本来还要颁布禁教令的。

    ……

    而关于此次“礼仪之争”,却依然让很多人弄不明白:为什么天主教廷宁愿抛弃一个巨大到可以与整个欧洲相提并论的传教区,也要跟康熙以及那些中国人对着干呢?为什么要把耶酥会两百多年的努力成果给舍弃掉?难道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天主教廷的人有这么不成熟吗?……

    这个疑问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日后阎当逝于巴黎神学院,他的学生检查他的疑物时发现了他的一本日记之后才让人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原因。

    阎当在日记中写道:“基督教跨越种族、阶级、性别、家庭、肤色。在其传播过程中,势必同民族宗教和迷信崇拜发生冲突。然而,民间宗教永远无法走向世界,成为万国的信仰。中国的民间宗教过于强大,我们作为主的信徒处于其间,非常为难。面对这种情况,要么我们去责难民间宗教,那我们的信仰就只能始终是外来宗教;要么我们让自己的信仰去容纳中国的民间宗教,可是那样会使我们的信仰失去其本身的特征,最终只会被中国的宗教包容。……不能妥协,那就会成为机会主义和调和主义。如果不强调基督教教义的纯洁性,调和的结果就会使我们的信仰、我们的教义变质。……这种妥协,将会导致信仰的死亡……不能妥协!”

    ……

    阎当的日记很快被传开,可是,那个时候,《七条禁约》早已经成为废纸,他的日记除了一些基督教虔诚的神学家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关注。就连梵蒂岗里的那位新教皇,也仅仅是对他的日记叹了一口气而已。……仅仅是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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