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乡之前,李自成是驿站的驿卒。崇祯三年,朝廷裁撤驿站,时为一员驿卒的李自成随之失去糊口的生计。这个许平早已经知道,不过李自成要讲的是他在驿站时的工作。

    看到李自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许平估计闯王必定有一段难以回的往事,于是他没有不耐烦或是问,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许平看到李自成几番张口,都没有出声音来,反倒是他的胳膊在难以自制地抖动。月光照在李自成的脸上,许平看到一副复杂的表情,闯王的那只独眼里也满是难以言喻的苦痛。

    “裁撤驿站以前,刘大人的奏章我就听说过。”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等我识字以后又找来仔细地读,三边驿政每年要花六十八万两银子,刘大人说,其中的八成都是官员用来干自己的私事,公务连两成都不到。”

    可能是因为没有说到伤心往事,所以李自成的语气显得流利自如,没有如同许平预料的那样磕磕巴巴,他给许平讲起刘懋的那次改革:“其实刘大人说的还是太客气了,哪里有两成公务?根本就没有干任何公务,至少我在的驿站就是这样。我的,还有周围的几个驿站,按册面上写的应该有八百个驿卒,一年的饷银和马草银加起来是一万多两,可是实际上只有五十个驿卒,一年的钱不过五百两。平日没有传递过几次公文,全是供着官员们往来吃喝。”

    说到这里李自成停顿了一下,许平忍不住问道:“五百两怎么供得起?”

    “当然供不起,再说,都拿去供应官员,我们自己的肚子怎么填饱?”李自成的手臂又开始哆嗦,经过一次漫长的沉默后,李自成继续说下去,他的音调变得低沉,必须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我们只能去驿站周围的百姓家里拿。”

    三人之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李自成那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艰难地吞咽口水的声音。

    “驿马早就没有了,我们养不起马,如果有官员要换马的话,我们也只能去拿百姓的马,拿回来慢了还会挨鞭子。”李自成的头垂向地面:“许兄弟,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这些事,我做的这些事几乎从来没有和人讲过……驿站旁边住着一户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家里没有男人,只养了两匹马,她就靠着把它们租给农家度日。平时,我们驿站的兄弟是绝不会动她家的马的……只是……只是……”

    李自成想说,那次是一个退休的尚书过境,不要说尚书本人,就是陪同的地方官都是驿卒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李自成还想说,因为尚书大人的排场很大,周围的百姓刚一得到风声,就带着牲口及时逃走了;李自成更想为自己辩护,牵马并不是他的主意,甚至李自成还曾极力替那个寡妇向同僚求情。

    但是最后李自成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因为几个驿卒终究还是把寡妇家的马牵走了,李自成本人也硬着心肠不去理会那女人撕心扯肺的哭喊声:“那女人哭得是那样的凄惨,今天好像我还记得她的哭声。”李自成只感到自己的心里一阵阵地揪紧,那天寡妇拖着一个同伴的腿不放他们走,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女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同伴半天都挣扎不开,一个同行的驿卒用鞭子抽那个女人的头,只把那个寡妇打得血流满面,可她还是不肯松手:“我们最后把她打晕了过去,才带走了她的两匹马。”

    听着李自成的故事,许平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在山东的往事——他奉命攻破的那个寨子,被带走的妇孺抽噎着不肯离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尸体,士兵们不得不一个个地把他们从亲人的身旁拖走。一开始新军的士兵还有些下不了手,但撕扯片刻后,新军的士兵因为收到抵抗而怒火上涌,开始用武器殴打百姓,迫使他们服从。

    “换给那寡妇的两匹病马,没两天就死了。”李自成的语变得越来越慢,艰难地把故事继续讲述下去:“那个寡妇拖着伤病向邻居们借米,可是周围的人都很穷,她过不下去了。于是就把女儿买了,换回一匹一匹小马驹想养大。”养那匹小马的时候,寡妇跑到李自成所在的驿站,想讨一些草料回去,驿站里的明军对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也有些歉疚,就帮她割些草料,李自成还曾给她家送去过几次:“可不幸的是,那个马驹也死了。”

    虽然这是大明治下每一天都不知道要生多少起的惨剧,但每一次听到这种故事时,许平还是感到难以忍受。

    “她把自己也卖掉了,和她女儿一样,跟着过路的商队走了,卖身的钱给了儿子的姑夫。”那个寡妇给儿子做了件新衣,送到他姑姑家去了,那个女人走了以后,李自成常常看到孩子在外面哭,他姑丈对他不好,每当这时李自成就会想到是自己一伙儿把这户人家害得如此下场:“等我识字后我看过刘大人的奏章,他说裁掉驿站能够给国家省下六十八万两银子。可是等驿站裁掉了,朝廷照样找百姓们要这笔银子,来年陕西大旱,朝廷还是连十万两银子的赈济款都不给。”

    提出赈济灾民以避免动乱的杨鹤,因为朝廷拒绝给他十万两赈济银而失败,陕西的赋税仍然继续收取。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抗粮抗税的百姓合流,山陕一带战火四起,不愿意出十万两银子赈灾、不愿意免税的朝廷,决定从加征二百万两银子的练饷派军队镇压。

    “企图断人财路的刘大人被骂得体无完肤,很快就丢官了,横死在异乡。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地方官不给他丧。大家畏惧官府,甚至没有一个人敢去给他抬棺材,哪怕就是过往的客商,也没有一个人敢替刘大人料理身后事,没人敢把他的遗骨运回故乡,听凭刘大人的棺材暴露在路边,被日晒雨淋。”李自成的话语里满是感慨:“可是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驿站被裁的那一天,周围的百姓奔走相告,几十里内到处都是鞭炮声,一连放了三天,比过年都要喜庆。”

    “大王,明廷君昏臣奸,等异日大王得志,当能给刘大人一个妥帖的定论。”不知不觉中,许平对刘懋也用上了敬称。

    “昏君无道,民不聊生,我李某起初只是想带着兄弟们找一条活路,但到了今天,如果说心中仍然没有异志,那当然是欺心之语。”李自成落寞地笑了笑:“只是我若是败了,那文人们笔下的刘大人就是一个祸乱天下的奸佞;我若是成功了,那文人们就会把刘大人的所作所为叫做‘为王前驱’。无论如何我都不可以替刘大人说话,我每称赞他一句,只能是更加重他的罪名。至于百姓的鞭炮声,他们是永远不会写在史书上的。”

    “因为他们写下来就是在骂自己。”许平转向清治:“看来只有指望大师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有机会把闯王今天的话记下来,或许可以作为野史流传。”

    “贫道不是文人,写的文字连野史都算不上。”清治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刘居士所求的也不会是青史流传吧?”

    许平点点头:“这话不错,刘大人想的还是为昏君解忧,而昏君也用罢官、暴棺道边酬劳了他。”

    刚才听到许平说起那个孩子的故事时,李自成也被打动了心事,就站在那里听起来了。现在将心中隐藏的故事讲述完毕,李自成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我今晚来这里,本想和你谈谈开封府境内的治理问题,无意间吐露了一桩心事,松快许多。”

    “大王的意思末将很明白了。”

    “我就是生怕几位兄弟误会了我,我的志愿就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李自成希望许平能够理解他,把两人之间的那块疙瘩解开:“这么多年的征战,死在我李自成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以前被官兵追着跑的时候,我和刘兄弟们都诅咒誓要报仇,但第一次大败官兵后,我们先是一阵狂喜。但解气后看到那遍地的尸体是,我就忍不住想到,我们要求一条活路,但却杀伤了这么多的性命,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去养活,那天,我和刘兄弟他们大醉一场,以后每次大胜之后,我们都会喝得烂醉如泥,就这样杀啊杀啊杀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许平轻轻点头,他也有着同样的感触,所以许平坚决不肯杀俘,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听说许兄弟不杀俘,我猜许兄弟和我有着一样的心事,我用来宽慰自己的办法就是不征粮食,只有我的地盘上百姓能有东西吃,我杀人后才不会做噩梦。”李自成道:“和官兵打下去,会杀很多人,不和官兵打下去,还是会有很多人会死,我们是叛贼,我们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是错。我总是想,如果我让百姓们过上一段好日子,那么我的罪过就小一些。我面前有两条路,都是错路,我至少走的是那条错得不太厉害的路。”

    “末将和孙将军做那些事情,实在是无奈之举。大王既然要想安民,那我们就得有安民的武力……”

    不等许平说完,李自成就连连点头:“许兄弟说的不错,我是一时有些糊涂,等到赶走了明军,我们再把这些法令撤去不迟。”

    “大王的顾虑是对的,”虽然李自成表示认错,但许平并没有接受:“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我的底线在哪里?为了获得能够对抗官兵、新军的实力,我能够对河南的百姓做到什么地步?如果我可以无所不为的话,那我和官府就没有了区别,我也没有了宽慰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那许兄弟的底线在哪里?”

    “无论是不是士人,只要不曾坐在官府大堂上祸害过百姓,我就对他们一视同仁。”许平已经基本中止对谨慎的抄家行动,现在开封府和归德府内追赃仅限于当过官的那群人:“对于这些无辜的人,我的底线就是绝不害他们的性命,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我就不会看着任何人饿死,只要我还有衣服穿,我就不会看着其中任何一个冻死。”

    “这个想法不错。”李自成称赞道:“只要许兄弟和孙兄弟保证永远不像官府那样把百姓逼上绝路,我就不管你们如何行事。”

    “大王,我们击掌为誓。”

    许平和李自成连击三掌,归德新政的制度至此获得了闯营的一致认可。

    ……

    转日,许平重新向李自成说起朝廷又新军来河南一事。蒲观水的军事行动已经公开了,对闯军来说并无秘密可言。三个营的新军预计会有一万两千名官兵,与这些新军同行的还有几十万石粮草,运送这些粮食的民夫不少是沿途征的,所有的数字在朝廷的邸报上可以一览无余。

    这次新军的规模颇为庞大,李自成、牛金星对此都极为重视,许平评价道:“新军准备得非常仓促,不少官兵都是临时从其他各营中抽调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在冬季大举进攻,无论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这在军事上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牛金星笑道:“听起来许兄弟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一万两千新军还是远比我们强大的军力。”许平说话的口气很轻松,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如果现在是春季或是夏季,这么多新军会给我们造成非常大的威胁,但冬季的天气足以抵消他们的兵力优势,大王既然回到河南那就更加没有问题了。现在我考虑的是如何重创这支新军。”

    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同意把部分闯营部队移向开封,不过仍然要留下相当的兵力继续监视秦军。新上任的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正在大规模搜罗兵力,准备再出潼关进攻李自成。秦军以往无论是赴辽驰援锦州,还是上次入河南进攻洛阳,秦军都在陕西保存了一支相当的预备兵力,以往洪承畴和傅宗龙指挥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们招募训练的新兵。但这次汪乔年为了组织兵力,甚至不惜抽调各镇驻边的将领。预计秦军这次动员的规模将过五万,其中大部分将是老兵而不是招募流民组成的新部队。这样全面的动员当然比较费事,气候原因也加剧了各镇集结换防所需要的时间,所以闯军估计,秦军出潼关的时间不太可能早于明年二月。

    十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在许平和李定国的陪同下亲自观望开封的城防。城南五里处是贾明河抢修起来的棱堡,现在山岚营就坚守在这个堡垒里。这个堡垒的存在破坏了闯军包围圈的完整,严重干扰着闯军的行动。不过,许平和李定国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攻破这个堡垒的方法来。

    “他们有很多大炮,而且新军不停地加固棱堡,把这个堡垒修得越来越结实,根本无法靠强力攻取。”虽然李定国很难接受,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棱堡无计可施。李定国说:“棱堡与开封之间的联系也难以切断,贾将军从军多年,固守营盘的经验看来十分丰富,我觉得开封断粮以前我们是不可能攻下它的。”

    “末将想请大王亲自包围开封。”许平计划把李定国的营也调到东线去对付蒲观水三营,李定国的这个营名叫西营,之前许平评价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不过李定国不以为然,觉得西营这个名字足以说明这是西营中第一个实现新规范的营,也是第一个营。孙可望要走了两个营的番号,分别叫做:西锋营和西锐营。这两个营孙可望声称会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军械问题,不需要许平拨给资源。昨天和李自成不欢而散后,孙可望一早就走了,宣称要返回归德府去处理政务和军务问题。

    李过的部队还离完成整还很远,此外还有肩负监视楚军的任务,既然把近卫营和西营调去抵抗新军,那么就需要另外一支精锐部队来监视山岚营,所以许平希望李自成带着他的亲领监视开封。

    李自成率领的这一万闯军虽然装备不如近卫、西两营,但配合其他部队足以维持对开封的封锁,有这些军队在,贾明河就休想杀出开封来和蒲观水会师。

    这样的部署自然是许平和李定国唱主角,而把李自成的亲领放到了配角的位置。牛金星似乎想说什么,但李自成抢在他反对前表示同意,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立刻点头道:“很符合我的想法,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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