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簌簌落下,流在脸颊上冰凉一片,瓦儿抬起小手一一抹去,嘴角努力弯起一个弧度,自言自语:“说好不要那么爱哭,怎么眼泪就是不听话呢……无论冀哥哥怎么对我,我都应该体谅他,用我的爱去关心他,保护他才对。”

    冀哥哥独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位,多少人眼巴巴望着他。以前他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她在一旁无聊地翻书,偶尔听他谈起边疆战事,百姓生活,连同朝中一些大臣的家务事,无一不让他操心。

    那时,她虽觉心疼,但只要看到冀哥哥明朗淡然的眼神,就不会再作多想。

    太妃奶奶和朝中重臣一同施压,择好喜日,让他于年后百花盛开的时节同时迎娶她们三个,冀哥哥真愿意吗?当然不是,她怎能怀疑冀哥哥对自己的心意,任性懵懂的她从这半个月冀哥哥突转的态度里,才惊觉身为王者的孤独与无奈。

    身为王者,有太多的不自由。

    太妃奶奶跟她说过很多,云姨也跟她说过很多,她想她现在真的懂得了很多。原来长久以来最幸福的是自己,原来承受和付出最多的是冀哥哥……

    “冀哥哥,我还没有告诉你,瓦儿这辈子是赖定了你!”瓦儿慢慢地走进沁梅园的回廊,眼前浮现起刚才银冀隐忍的冷漠,了然地抿着薄唇,心口已不再那么疼痛。

    天空黑云散开,月亮透出朦胧的身影。

    寒风吹在身上,小手冰凉,心被一股火热包围,不断冲击地,如沸腾已久的岩浆,就要滚滚而出。她停住步子,粉颊不再苍白,凝视空中圆月,表情郑重地举起三根手指头:“月亮在上,瓦儿誓此生要永远陪在冀哥哥身边,为他驱逐孤独赶走寂寞,为他扫除烦恼逗他开心,让我用爱来保护他的所有!”

    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想做一件事,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自己去付出。瓦儿收回小手,恍然感觉自己长大了不少。

    甜美的笑容如沐春风,再度回到小脸上,她踩着轻巧的步子,快走进园子的拱门。

    一株株梅花树下,夜风吹来若有若无的清香。一抹轻灵如风的娇小身影隐于梅树之后,暗黑的双眼闪动着夜的光芒,在瓦儿踏进园子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闪开。时间一日日过去,五彩绚丽的菊花片片凋落,纷纷扬扬如雪如絮洒在空中。屋檐上敷上薄薄的霜花,梅树枝头打起了花骨朵。北风吹拂,清香满园。

    太妃的身子经过大半年的调息,终于在这梅花盛开的季节能够到外面走动,花白的鬓角与檐顶的白霜映成一色,她闻着梅花的沁香闭上了眼睛,良久将一声叹息掩在心底。

    银冀一袭银袍,修长的身躯看起来较数月前显得消瘦,深邃漆黑的双眸依然淡漠如昔,仿佛空无一物,天下间凡物俗事皆不在眼底,唯有他自己知道,那股自体内的孤冷傲然之气已在瞳底深深地埋藏。

    瓦儿身披粉色风衣,双手扶着珍太妃,嘴角笑意温柔可爱,并未因身旁高贵的男子对自己也漠然而忧伤。在她心里,冀哥哥就是冀哥哥,即使对自己疏远,即使将来再不对自己微笑,他依然是她最爱的冀哥哥。

    “冀儿,红木城的案子应该水落石出了吧?”珍太妃问。

    银冀下颌一收,声音不自觉冷硬:“奶奶不必挂心此事,红木城的案子刑部已审理完毕,凶手在缉拿之时被就地正法。”

    所谓就地正法,大概是怕“凶手”被提到金銮殿上生“意外”吧!

    瓦儿睁了睁眼睛,微微吃惊。远远侍奉在一旁的吧吧也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手指,眼睫飞快地垂了下去。

    银冀掀起唇角似笑非笑:“这些大臣们办事越来越有效率了。”

    珍太妃点点头:“了结了就好。冬天来临,马上就要过年了。”

    瓦儿小手轻轻颤了一下,太妃似乎话中有话,随即银冀也微微变了下脸色,然后转头看向瓦儿,瓦儿心口怦然一跳,目光盈盈地迎着上去。

    这些时日,她跟他的关系平平淡淡,如一池冬日里的温泉,似有水雾隔离又让人感觉温暖想念。

    银冀眸子黑亮闪烁,开口道:“奶奶,孩儿有一想法,想册封瓦儿为郡主,不知道奶奶有何看法?”

    “郡主?”珍太妃怔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褶皱,笑道,“好啊,如此甚好。瓦儿虽是红将军之女,但从小跟着我没名没份的,着实委屈。早该封个头衔了,将来成为后妃也有个好身份。”

    瓦儿惊诧地对上银冀的黑瞳,见他笑若暖阳和煦映人,不禁红了红脸,“其实封不封郡主都无所谓,只要陪留在宫中陪着奶奶和冀哥哥就好。”

    “册封郡主是大王对瓦儿的厚爱,怎么会无所谓呢?呵呵,月容给太妃奶奶、大王请安。”娇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安然也请安来了。恭喜瓦儿啊,让安然羡慕还来不及,以后也得给瓦儿郡主请安了。”安然轻柔的话语随后响起,她们俩总是一同出现,看起来感情好得如同亲姐妹一样。

    瓦儿轻一跺脚,连连摇头:“安然可千万别折煞我。只是个头衔而已,瓦儿仍然是大家的瓦儿。”说完,秋水似的目光朝银冀如玉的面容上瞥去。

    银冀淡笑,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回头本王让人拟旨诏告天下。至于郡主府邸,瓦儿还是先陪着奶奶住吧。”

    瓦儿淡眉一动,笑眯眯道:“我是一定要陪着太妃***。”还有冀哥哥你,住在这里,才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你。

    月容和安然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展开笑容恭喜她。半个月后,银暝国前朝大将红恬将军之女红瓦儿,被正式赐封为“郡主”头衔,封号“雪阳郡主”,只是大家习惯了称呼她为瓦儿,于是宫中上下一般称她“瓦儿郡主”。

    这年冬天,是银冀第一次没有陪瓦儿上山放莲花灯。

    因为这天,本已做好准备陪同的他临出门前心绞陡然作,疼痛难忍,冷汗很快湿了一身,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紫,两道深幽的蓝光自瞳眸中映射出来……

    “快宣乔太医……”银冀痛苦地命令。这样的他,如果让瓦儿看到,不是要惊骇了她么?

    侍从对站在马车旁久候的粉影鞠躬,转达圣意:“禀郡主,大王有要务急需处理,无法陪同郡主前去,请郡主大人见谅。”

    薄薄的唇角不自觉颤动了一下,失望迅弥漫了眼眶。冀哥哥是故意不去的,还是真有要务在身?轻笑了一下,瓦儿回头对上蓝枫云关心的眼神,眨眨眼睛道:“云姨,那我们就出吧。听说最近蒙舍边境有点不大太平,冀哥哥定是为这事操劳了。”

    蓝枫云见她虽有失望,但笑得自然不见伤心之意,也突然觉瓦儿似乎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不少。

    “郡主,请上轿。”吧吧掀开轿帘,在瓦儿撂起裙摆弯身踏进轿子之时,清楚看到了那清澈明眸里闪动着两团盈盈晶亮。

    白雪皑皑,冰泉流过,袅袅雾气从泉眼里升腾而出。瓦儿小心地将莲花灯一一放入水中,看着它们一盏盏轻旋而去,双手合十默立良久,才弯着小巧的双唇走上石阶。

    今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请爹娘给她力量,让她能永远守在冀哥哥身边,为他分担一切。

    银暝的冬天是最难熬的,沁梅苑里梅花飘散着淡淡冷香,珍太妃被人搀扶着赏过满园傲立枝头的红梅,回到寝房便一卧不起。

    太医乔雀替她把了好久的脉,私下对着眉宇不展的年轻君王叹息禀告:“太妃娘娘因当年生育之时难产,身子一直羸弱……这两年体寒愈明显,连同其他旧疾作……要熬过冬天恐怕……”

    银冀一甩王袍,霍然转身:“无论用何良药,一定不能让太妃娘娘有事!”

    寝房里同时燃烧着三只温暖的炉子,将漫天冰冷隔绝于室外。珍太妃抑制不住咳嗽,雍容的鬓角似乎又多了几根华。她屏退了所有侍女,将自己的君王孙子单独唤到塌前。

    “冀儿……”

    “奶奶。”银冀心中一动,连忙将温热的大手伸了过去,握住那双柔软纤瘦又布满皱纹的手。

    珍太妃目光慈祥无比,满是爱怜:“冀儿,你能理解奶奶么?”

    银冀手指轻颤了一下,黑眸闪烁。他知道珍太妃提的是关于同娶三妃之事,今日一早,礼部便将浦臣相等人精心选好的吉日吉时呈报了上来。君主大婚之日,定于明年三月十五,如今朝中各部,只怕都已经开始着手于这场盛大婚礼了。

    “***一切苦心,冀儿都明白。”

    “那……你心中怪奶奶么?咳咳……”

    “奶奶是指什么?冀儿说了,这都是***苦心,冀儿全都懂的。”

    “唉。咳咳……奶奶知道你从小到大最喜欢瓦儿,瓦儿活泼伶俐,是个可爱的丫头。但是……咳咳……月容和安然那两丫头也不差,她们也喜欢你多年……这三人之中,若要挑选一位立为国妃,冀儿有什么打算?”

    银冀沉思不语,过了一会抬眼问:“奶奶有何建议呢?孩儿会遵照***意见。”

    珍太妃注视着他英俊的脸庞,又是一声咳嗽,“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只怕心中早已拿定主意了吧。国妃之位地位甚高,仅次于王,受万人景仰……但是,瓦儿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国妃,冀儿可要考虑清楚了……咳咳……”

    银冀眼神一暗,笑容有丝苦涩。奶奶以为他只喜欢瓦儿,定然会册封瓦儿为“国妃”,可是奶奶却忽略了,正因为那个是受万人瞩目的位置,他才不能让瓦儿坐上去。如果那样,就等于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推置浪口尖上,以为自己是宽博的大海可以容纳她,却只是让她承受更多而已。

    他凝眉,轻拍太妃的手道:“奶奶看得明白。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安然和月容二者挑一,也难以抉择。一切等安心过完年再做商议。”

    珍太妃点头,话锋一转:“寻找小王子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咳咳……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会不会……”

    人已老,最挂念的还是自己的子孙,一想到那个自襁褓之中就被人送出去的苦命孩子,珍太妃热泪盈眶。银氏王朝前车之鉴,规定小王子的送离连身为大王的父亲都不能知道,所以多年以后的今天,即使想找寻也是大海捞针,无从寻起。好在银氏兄弟外貌相似,是一条最好的线索。

    “不会的,孩儿答应太妃奶奶一定要找到弟弟。前段日子好不容易打探到一点消息,派人赶去时又……这次听说弟弟可能去了大唐,孩儿已派人前去,等过了这段时日,孩儿想亲自去找他。奶奶放心,孩儿相信弟弟一定还好好地生活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我们去找他,好认祖归宗。”

    “恩。咳……对,认祖归宗。当年没来得及多看他几眼就送走了……”珍太妃眼角湿润,闪动泪光,“你们是孪生兄弟,应该长的差不多模样才是。可怜的孩子……先祖保佑,银氏后裔一定要个个平安……咳咳……”

    “奶奶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别让孩儿再担心了。”想起乔太医的诊断,修长的眉宇情不自禁地蹙起。银氏王朝只剩下他与奶奶,还有那个命运曲折悲惨的弟弟,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你放心,奶奶不会有事的……咳咳……咳……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好好地多活几年,看着你管理好天下,多生几个小王子和公主……咳……还要等着那苦命的孩子回宫,等着他也娶妻生子……”珍太妃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说完了这些便不再坚持说话,面色潮红地躺了下去。

    他细心地为太妃盖好被褥,踏出门去。

    外面的地上堆着薄薄积雪,映得天地间素白一片。

    这寒冬腊月的沁梅园俨然成了清净无垢的神仙之地,唯独那几株梅树,虬枝繁花傲雪绽放,粉红晶莹美到了极致,看着看着,竟让人心底生出一丝凄然。

    空庭闲阁,片片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

    瓦儿注视着修长挺拔的身影离去,明媚的笑容逐渐隐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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