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泼辣陆母

    粉墙黛瓦,这江南的小巷。(手打小说)婉转曲折,总是似一幅水墨画一般的清丽。熟悉的门户,紧紧闭合着。仰起头,隐约见得院里露出的飞檐屋角。

    其实,在这座院子里也不过只住了半年,而且也并不全是愉快的回忆。可这样看着,心里却是百味管陈,竟也有许多不舍。低低一叹,李玉娘牵起一抹笑,慢慢走过。在一辆马车自巷外驶入时侧身站在墙角,等车子过去过才走到路中间。

    听得身后一声马嘶,那辆马车竟似乎是停了下来。心里一动,她却没有回头。只是她虽然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自动找上她。走了不过两步,身后已经传来喊声:“哟,这不是玉娘姐姐吗?”

    发尖的嗓音,透着得意,李玉娘一听便知这是哪个。脚步未停,她径直往前走去,可身后那人却是大着声音喊:“怎么胆子变这么小了?莫不是觉得心虚不敢见人吗?”

    停下脚步,李玉娘偏着头笑了下。这才缓缓回过头去。虽然想多事,可是同在一座城市,有些人有些事,是想避也避不开的。

    仰起头,她微笑着看同样昂着头,发上插满了金银珠翠,浓装艳抹的脸上挂着她曾经很熟悉的笑容。傲慢,轻蔑,优越感……看来,小英是真正完成了一次形象上的转变。终于成为了她心心念念的贵妇,哪怕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暴发户的庸俗与可笑,却仍如此洋洋自得。

    目光在小英身后低垂着头的中年妇人身上一转,李玉娘勾起嘴角。看来小英倒是学得乖了,知道该怎样避免被人危及地位。

    “原来是顾家的小妾,我还当哪个呢?光看这身装扮,听这声音,我真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上了年纪的——孀妇呢!”

    “你说什么?”小英暴怒,气得尖叫。李玉娘却仍是悠悠然地浅笑,“真不好意思,看起来是我误会了。也是,这样花枝招展,穿红挂绿的的确不象是个寡妇……”眼角瞥见正在下车的人,她故意提高了声音:“我想,你穿一身孝应该更好看……”

    “果然是刁妇!什么时候见到都听不到什么好话。”从车上下来的顾润冷哼着。不知是不是在衙门里打混得久了,身上倒添了几分阴沉之气,竟不再象之前一样沉不住气。

    “听说你送了昱儿回泉州?怎么样?我那宝贝侄子落在他那厉害舅妈手里是不是怕得哭鼻子了?”也没等李玉娘答,他就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意味不清的暧昧,“姜家那婆娘就是没涵养,象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怎么都不知道留在府中好好照顾照顾呢?看看这小脸瘦的……啧啧,真是可怜见的。大概你这一路上也是吃了不少苦吧?不过不用怕,你家二郎还是个知道怜香惜玉的人。反正你的役期大概也是没满的,倒不如再把自己卖出来,我保证会对你很好的……”

    这算是调戏?大宋版的性骚扰?李玉娘冷笑出声,目光在小英有些难看的脸上扫过,故意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在小英脸色变得更难看时才笑道:“顾二郎的美意看来要浪费了。别说我李玉娘不会再与人做妾,就是做人妾,也总得做人的‘妾’啊!”

    顾润脸上一变,啐了一声,骂道:“给脸不要脸的贱人……”话音未落,他便看向一直站在李玉娘身边傻笑的宋平。“啊,原来你这骚狐狸居然这么快找到新户头了!”

    因为他的话,小英也终于把目光转到宋平身上,“这是……何嫂的儿子?”突地一声尖叫,她掩嘴作出震惊的表情,“你不会是为了在何嫂身住下去,就做了她的儿媳吧?”

    她这么一分析,顾润也立刻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那种“我就知道”的目光笑盈盈地看她。

    还真是会编故事!李玉娘哭笑不得地揉着额头,还没说话,后面宋平已经发挥大嗓门的威力:“你们在混说什么?我和这个凶婆娘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不是,我是说李娘子……”

    瞥了一眼吼得正欢的宋平,李玉娘只觉得头更疼起来。这种针锋相对的戏码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爽。牵起嘴角,她摇了下头,“看起来你们两位还真是般配,连脑结构都差不多!”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能听懂,她晃了晃手指,“希望你们两个的梦也能同步,那样入梦的人也就不用多跑一趟了!嗯,以后睡得香些,不要每天晚上都尖叫着醒来,很伤身体的……”

    转过身去,也不理身后小英的怒骂,她施施然地走出小巷,将一切都抛在脑后……

    **

    在街上找到陆七时,他正对面前一群大姑娘小媳妇露出灿烂的笑容。乍见李玉娘,他先是一怔,立刻就笑了起来。回了一笑,李玉娘也不上前,站在一旁,也不理宋平在后面的轻声咕囔,直等到陆七摊前的人都散开了才走过去。

    “我还以为你还在泉州没有回来呢!”陆七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平丢过来的大包小包砸个正着。

    宋平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手,“我可以走了吧?”虽然是问句,可不等李玉娘答话,他已经象只受惊的兔子样窜了出去,边跑还边往下扯衣服。露出一身花胳膊来。

    真是,那一身花胳膊就那么值得他得意吗?李玉娘看着宋平匆忙的背影,又是好笑,又是好笑,回过头迎上陆七的笑脸,才想起来问:“我昨晚上进城的。怎么,陆都头没说吗?我昨晚见过他。”

    “五哥?他这几天都没有回过家。”陆七笑着收拾东西,并没有留意到李玉娘一刹那突然松了口气似的表情。

    “看来那个飞贼还真是难抓。”其实,就是萧青戎被抓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啊!反正她欠的人情都已经还过了。

    摇了摇头,李玉娘笑着上前帮陆七整理货箱。两人边说边笑,倒是把近两个月杭州所发生的大小新闻都听了个遍。

    “你想要找房子?”停下手里的活儿,陆七抬起头来,迟疑了下才道:“或许我能帮你,只是……”挠了下头,他笑道:“房东很厉害的!”

    李玉娘扑哧一声笑出来,“正好,我也不是吃素的……”她这么一说,陆七就笑起来,可那笑容,李玉娘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等到跟在陆七身后到了地方,李玉娘总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笑了。离得还远,就已经听到叫骂声。彪悍、泼辣的女声,好似打雷一样。估计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七的脸色便有些怪怪的,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有些尴尬。大门敞开着,从门外一眼看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花袄、头戴红花的胖妇人叉腰站在当院破口大骂着。待进了院离得近些才发现这穿粉衣的妇人怎么着也得有个四、五十岁,脸上却是抹了厚厚的一层粉,又用胭脂描了樱桃小嘴,只可惜这会骂得全不顾形象,樱桃小嘴也成了血盆大口,又显得胭脂抹得不均,只让人觉得可笑。

    “这、这位就是房东?”悄声问了一声,李玉娘有些同情地看着窝在角落里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的男人。不知这是她老公还是什么人。就算是女权主义都不用骂得这么狠吧!

    陆七咳了一声,那骂得正起劲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扫过他们又扭过头去,指着那男人道:“姓陈的,我可告诉你了,这回你再不交足了房租,你们爷俩就趁早给我滚蛋!别等着老娘用扫帚轰你们……”

    果然——是厉害房东!

    李玉娘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去摸袖里的钱袋。在听到陆七开口唤了一声“娘”后险些跌了下去。

    这妇人竟是陆母?她扯出一丝笑意,跟着唤了声“陆大娘”,在陆母打量她的时候又细细看了两眼,总算勉强在那张抹了太多胭粉胖胖的脸上找出一丝当年的清秀。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陆七叫了一声“娘”,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看起来泼辣的胖妇人竟是陆氏兄弟的娘亲。

    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她的招呼,陆母扭头看向陆七,“小七,你带回来的这是谁啊?”

    陆七挠着头,还没答话,李玉娘已经手快地把挂在陆七货担上的包解了下来,“大娘,我姓李,这是刚从福建带回来的一点土特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千万不要客气。”

    伸手接过,陆母脸上也现出了笑模样。“呦,这位娘子也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快里面请,有什么事先坐下再说。”说着,竟真似热情好客的女主人一样请李玉娘进屋。

    李玉娘松了口气,目光一扫,先把院子看了一遍,这才慢慢走进了屋里。

    陆家面积并不算小,正房、东西厢外带倒房共有四间大瓦房。虽然看起来旧些、乱些,可院子却是很宽,甚至在一片平地上还放了一对举石。

    虽还有些地方看得不甚仔细,可李玉娘心里却已经有了底了。大概,这陆家也是要把房子分租出去赚个租金的。虽然不比独门独院清静,可想来房租应该会便宜些。

    进了屋子,接过陆母倒来的茶碗,李玉娘小小啜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的苦涩,既无煎茶的香又无泡茶的清,甚至不觉得是茶。低头看看有些暗黄的苦汁,还有浮沉在茶碗里的渣子,实在不知这是什么茶。

    陆七一旁看着,脸色便有些发红。站起身来道:“娘,五哥上个月带回的茶呢?怎么不煎那个?我去找找……”

    陆母一声咳嗽,拿眼斜了他一眼,这才笑道:“那么好的茶我怎么舍得喝呢!早就放到茶庄去寄卖了。”

    李玉娘闻言,忙笑道:“小七哥不用忙了,这茶就很好、很好……”急急喝了一大口,却几乎呛到。她咳了两声,抿了抿发涩的唇。笑着道:“陆大娘,我听小七哥说您这儿有房要往外租是吧?”

    听她说租房,陆母先是眼睛一亮,但立刻就睨着她道:“李娘子和我们小七是什么关系啊?我可先说清楚了,甭管是什么交情,我这房租可是不会少半分钱的。”

    “那是那是,大娘也是指着这租子过活呢,我怎么会那么不讲道义呢!”李玉娘还在陪着笑,陆七却已经皱眉道:“娘,您别又漫天要价把人都吓跑了。再怎么说,之前你可是吃了不少李娘子的酱料呢?”

    “啊,那些酱料是李娘子送的吗?”陆母讶然问了一句,却又立刻扭过头去捶陆七,“死小子,混说什么?还说你母亲漫天要价?你母亲我是母老虎吗?还把人吓跑了?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你们两兄弟早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

    见她真是拳拳都落在陆七身上,李玉娘忙起身去拉,“大娘您别生气,租房也算是桩买卖,我也不能让您亏本不是……”她这么一说,陆母也乐起来,撇了陆七不理,拉着李玉娘笑道:“还是李娘子明理,说句好实话,我这房子月租半两银子实在算不上贵……”

    她还没说完,陆七已经低吼一声:“娘……”见陆母又要动手,李玉娘忙一拉她,直接应下,“成,就半两银子。”说一出完,她心里倒有些后悔。半两月租租一间房可不算是便宜,半两即是半贯,怎么着也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了。可话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斤斤计较,只当这房租里还外带保护费了。住在陆家,倒算是绝对安全。这样想着,她心里倒也舒服多了。

    起身随陆母去看房。陆家母子住的是正房,西厢的住房就是刚才挨骂的男子。听陆七说了李玉娘才知那竟是陈宽的父亲,因身子不大好,两父子全指着陈宽的月俸度日。空着的一间是东厢,一大间房里面又分了里外间,里间有床外间有桌,虽然不大宽敞却也算够用。

    “那间倒房是厨房,柴火什么的也都堆在里头。”陆母指了指倒房,又道:“我可先说好,这房租可不包伙的,要想搭伙就另出钱,要不然就自己买柴火做饭……我那锅碗瓢盆随你使,可那些调料却是要算钱的……”

    陆七听得哭笑不得,李玉娘倒还能笑着应是。又说了些细节,李玉娘便说了签租约。陆母一怔,咕囔了一声才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

    刚才还被骂得很惨的陈伯就捧着文房四宝进来。虽然纸都有些起毛边了,可一笔字却是写得极好。李玉娘这才知道这位也是曾中过好几次举的人,只可惜春试始终不曾中过,这秋试再中也是白搭。最后一次春试归来,妻子却已因长年劳累重病不治。这陈伯伤痛之下,就此立誓再不赴科举之路。就连陈宽也弃文学武最后做了衙役。

    听着陆母说得口沫横飞,又拿手点着陈伯,“陈昌,你也就是这时候才有点用处”。被这么点着,陈伯却只是低头不语,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李玉娘也觉得有些发酸。

    虽说读书知理很重要,可要是一味只知死读书却又没那么高的天份始终不能高中进士,这下场还真是不怎么好。

    在心里叹着,李玉娘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要是顾昱真想读书考科举,也绝不能让他做个干吃白饭的书呆子。想让她们姐俩耗尽心力供他长年累月地那么考下去,就算是可儿愿意,她都熬不下去了。

    签字画押,交割租金。李玉娘还等着陆母找她那半两银子,却不想她大手一挥,“这半两就当是押金好了,要不然我可没剪银子的剪子来找你钱。”

    掀了掀眉毛,既然不好追着要,李玉娘也只能认命收回了手。临出门时却正好撞上回来的陆五和陈宽。

    一抬头,见着含笑的李玉娘,陆五现出疑惑的表情。一旁正在打哈欠的陈宽“啊”了一声,先道:“李娘子,莫不是真来送礼来了?怎么就这么客气呢!”

    他这么一说,李玉娘倒想起来刚才把东西一古脑地都给了陆母,忙笑道:“礼物我都给小七哥了,陈小哥一会找小七哥要吧!”瞥见陆七的白眼,她脸上的笑分毫不减,对着陆五施了一礼,笑道:“陆都头,以后一个院里住着,还请您多多关照了。”

    陆五怔了怔,才记得还礼。又抬眼看向自家兄弟,“李娘子租了咱们家的房子?”陆七扁了下嘴,“五哥,你都不知道娘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陆母已经从屋里迎了出来,“小五回来了?怎么样?这几天辛苦了吧?先进屋洗把脸,歇歇,娘这就给你做好吃的……”这个热情加慈爱,拍着陆五的背又顺便用手肘捅了一下陆七,“还不快去生火,你哥这几天还不知道饿成什么样呢?”

    看陆家人闹成一团,李玉娘暗自好笑。虽然杂了些,可想来,以后的日子应该是很热闹才是。

    笑着出了门,走出好远,还能听到陆七在嚷:“娘,你不能这么偏心的,难道我就不是你儿子吗?”期间又夹杂着陆母的喝斥和陆五的轻劝。

    也是一个有趣的和睦之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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