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广州市。

    作为中华帝国的首都已经三个年头的广州,在广东人民和何沐平派出的系统人员的努力建设下,已经真正的变成了东方之都。与北京、江宁这样的有着千年古都历史的文化名城相比,广州明显在底蕴上要稍逊一筹,而且其地理位置上地处海疆,广东一省还与越南接壤,并不是一个良好的首都选择,但是何沐平却还是选择了这里。

    选择广州,是宣示着中国人要面向海洋,走出大陆,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进发。

    繁华和现代的广州城,南城建设成了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而北城却依旧保持了中华的文化韵味,亦古亦今,相映成趣。

    林则徐坐在广东北城的芸槐楼上,对面坐着昔日的同僚,原湖南巡抚吴其浚,两人桌上只摆着三碟菜肴,两杯温酒,几小样下酒的佐食。

    林则徐看着楼下没有辫子的广州人们在街上或繁忙或休闲的行走着,工作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吴其浚见林则徐叹气,微笑道:“元抚兄,何故叹气?”

    林则徐举起桌上的小酒盅,一饮而尽,道:“这广州落入贼手不过三年,如今却与我在广州之时大异,元抚不过一时惆怅,心下甚是难受。”

    吴其浚点了点头,道:“这蓝衣贼叛逆,却是大异平常,昔日广州之民生活皆是负担繁重,人人如行尸走肉,全无民心民气,可这无君无父的蓝衣贼却真真正正抛却了天子尊严和道统威严,把自己坐在了小民中,自己有一口,小民就有一口,如今广东贫者不足十分之一,大抵勤劳肯干,皆能温饱度日。没了酷吏乡绅盘剥,日子是为自己过得,自然不同。”

    林则徐气得一拍桌子,恨声道:“圣人之言,人君之道,岂是那等愚民可知?人人重利,不思道德,这天下可还是天下么?”

    吴其浚摇了摇头,道:“以前没有这样的天下,现在有了,小民们也知道了,自然知道了,跟着谁会能过得好,吃得饱饭。杜子美道,仓廪实而知礼节,如今广东求的是人人仓廪皆是殷实,家家户户儿童长者可以读书,仅这一项,便是千古帝王都做不到的。更何况,整个南方,也都如此办了,这更是一项大工程。元抚你道这蓝衣贼兵锋如此之盛却放着北方不去?这却是因为他们没那么大能力教着天下都实行这般政策,只等这南方都认了他们,有了更多的官员、教师,才能再在北方实施!”

    林则徐也沉默了,他的好朋友魏源,如今也“背离”了他,进入了广州大学,一边研究西洋各国地理政治,一面致力于教养民众真正认识这个世界,而只有他和少数几个官员,才抱着忠孝的德行不放,死活不愿意加入这大潮之中。

    更有甚者,在林则徐被释放,允许其在广州自由行动,但是不允许离开后,很多的报纸开始讥讽他林则徐是满清余孽,不识大体,欺世盗名,外加狗汉奸一名。虽然很多儒学士子也开始针锋相对地捍卫着林则徐的声誉,但是林则徐看到曾经爱戴自己、拥护自己的广东人民突然站到了自己对立面上,十分心痛。

    天下读书人做官可以清廉,可以两袖清风,但是绝对不能声名受损,很多人折腾了一辈子,都是为了那个名。他林则徐也不例外。

    林则徐突然转了话题,讽刺其吴其浚来,道:“大人您就安安心心在这伪朝,做着国子监么?忠君报国的心思却不知何处去了?”

    吴其浚叹了口气,道:“我这大学教授,却也不是什么国子监的,要说真的国子监,可能是现在的教育大臣管着的教育部吧,我也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看着有学子肯用心放下身段来,看着那些花花草草,认真地去研究学习,什么国仇家恨的,我也不怎么在乎了,再说,我又没为官,也不算什么叛国投敌的。”

    吴其浚是近代著名的植物学家,完全是出于个人的爱好,而对这门在那个时代冷僻而且不受重视的学问十分着迷。在头悬梁锥刺股,一心只读八股的时代,他的爱好是不受重视的。而到了新朝,他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有了大学里提供的资料,还有更多的年轻人,选择与他相同的爱好,这岂不能让他振奋?

    他又苦笑了下,道:“而且,即使是元抚兄有着经世治国之才,这南朝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们这一套政事处理,必须是人人都有些真的本事才行,财政的官员得精通计算,如何支出收入都能理得清楚;这军事上,那乱七八糟的军械光名目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如何编练、如何作战,却与兵法上那些提纲挈领的大道理十分不同;这经济上更是麻烦,如何安排产业布局,农人如何种地才能吃得饱,造多少工厂、什么样的工厂才适合,又都是学问,咱们这些腐儒,还真不一定入得了他们眼。”

    林则徐敲敲桌子道:“这蓝衣贼强,看来就是强在这些知用的学问上,我们将这一套学了来,带回朝廷,励精图治,必然可以还这天地一个清明!”

    吴其浚摇摇头,道:“且不论这浩瀚如星河般的学问我们学不学的完,就算是学得完,这朝廷真能打得过南朝?这官吏们真的能忍得住,不把小民口里的饭掏出来?这士子们,真的能看得起这些学懂杂学的人,跟他们平起平坐?还有,这旗人真能容得下咱们汉人做大做强么?”

    林则徐恍然间明白了,虽然吴其浚爱惜羽毛,不愿意入朝为官,但是他已经从心底里,认同这个新朝的体制了,也认同了汉人当政的现实了,相比于积弊日深的满清,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朝,更能让人感到希望与满足。

    两人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结束了酒席,林则徐在一名负责看守他行动的警卫员的陪同下回到了他在北城的临时寓所,一座并不大的四合院,他和他的家眷,都住在这里。

    月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只是在点了煤油路灯的广州城内,显得并不那样亮了。林则徐就这样走着,脑袋里空空的,不知道想什么。他一遍遍整理者这些日子以来他见到的、听到的,再对比以前的,心中一时有些沉重。

    初时他做官,讲求为国为民,为天子守一方安靖,为百姓造一方幸福。可是自己虽然没有锦衣玉食,虽然不曾大鱼大肉,但是何时真正的关心过小民的生死,他更多的时候想的,还是皇帝、国家,和自己的令名。他看到小民吃不上饭,会痛心,会查办酷吏和奸商、恶绅,但是从来不从根本上想一下,为什么小民们总会吃不上饭,总会不得幸福。

    而如今,广东民众脸上虽然风尘之色很浓,但是却有了奔头。他们忙碌,但是他们充实,他们劳累,但是他们却能养家糊口。不必担心祸患,不必担心盘剥,有人为他们操心这些,他们只需要工作、学习,为生计操劳,然后支持这个国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模式,让林则徐大开眼界,但是在官场上打滚日久的他,明白的知道,这在北面,是绝绝对对不可能的。

    突然,几个黑影闪了出来,一棍子敲晕了他身旁的警卫员,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林则徐拖到了一个角落里。

    “林大人!您受苦了,咱们来救您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感动地道。

    林则徐借着旁边街道上微弱的路灯看清了来人,这几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都见过:一位是在京城的翰林曾国藩,和他的族弟曾国荃,还有他青眼有加的左宗棠。

    “你们这是?”林则徐问道。

    “林大人则伪朝受苦了,天幸咱们见到了您,您是国之柱石,只要您能回朝坐镇,天下必会尽皆振奋,到时候蓝衣贼癣疥之患,不足为虑。”

    林则徐在心中自言自语道:“真的么?”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正了正衣冠,道:“老夫多谢几位的救命之恩了,只是这广东看似宽松,实则是虎狼之地,外松内紧。老夫若是不能按时回府,定会全城大捕,就凭我们几人,难以成功!”

    曾国藩恨声道:“蓝衣贼狼子野心,重法严苛,不顾祖宗教化,实在可恶!”

    他的族弟曾国荃道:“大人放心,我们联络了湖南乡亲和被打压的漕帮,大人只要出了广州城,珠江、北江上可以乘舟一路到长江以北,到时候找到地方官府,我们就安全了!”

    曾国藩点点头,道:“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上路吧!”

    林则徐有些迟疑,他始终不相信组织严密的蓝衣贼能这么轻易地露过一个地方大员逃走。他又道:“我的亲眷还都在广州,如此独逃,恐怕……”

    曾国藩抓住林则徐的衣袖,悲声道:“大人,如今正是国家多事之秋,存亡之际,大人当心存报国忠君之心,以一家之乱换万家之安,大人,学生求您了!”说罢,他竟然给林则徐跪了下来。

    林则徐也十分感动,心中壮志在慢慢升腾。

    左宗棠忙道:“大人,蓝衣贼的国法上说,一人之罪,不涉及家人,大人脱险,蓝衣贼必不敢轻易得罪您的家眷,学生愿意留在广州,为大人照应家眷!”

    林则徐双目热泪盈眶,道:“吾道不孤啊!今日有汝等忠君爱国的义士学子,何愁不能扫平贼寇,天下承平?!”

    几人商议妥当,在这夜色里,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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