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实在艰难,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后,他竟陡然间的感到一阵轻松,无论如何,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给这件事要个答案,不是吗?

    枯禅大师沉默着,半晌,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她竟然还是那样的性格,唉……"

    他太了解她了,既然将这样的话说了出来,必定是和这孩子翻了脸了,想到她往年的行事作风,他唯有叹息。

    他转向英宏,点一点头,"你确实有可能不是先帝的骨血。"

    英宏确一愣,"什么叫……有可能?"

    枯禅大师摇头道,"老衲也说不好,老衲只是觉得,当年老衲虽然一时情迷,对那梅才人做下了不轨之事,然而梅才人有孕时,先帝却是一点也不怀疑的,敬事房的彤史册子上也明确的记载了,那个月里,皇上对她是有临幸的,所以……"

    话说到这里,英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手脚顿时冰冷到极致,怎么自己的生身之父,竟然不能确定到底是先皇还是……他么?

    这样的认知是英宏再不能接受的,他额头的青筋突突的直跳着,死死瞪着枯禅大师的眼珠子直恨不得要暴出来,早春的夜依然寒冷,可是却有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他的面颊,不停的滴落下来。

    枯禅大师看在眼里,不由双手合什又是一声佛号,道,"当年梅才人因老衲而死,老衲初时也是日日夜夜的愧疚自责,可是到了后来,老衲云游四方,施药救人无数,不求心安,但求能够在有生之年,不将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惭愧羞怨上,"说到这里,他对着英宏一个稽首,转而扬长而去,只留英宏一个人,犹自愣愣的坐在佛堂里。

    他当晚就歇在佛舍客房里,半夜时,只听外面轻轻的敲门,随侍在身边的刘喜过去开门时,就听一个知客僧轻声道,"老主持已经圆寂了。"

    接连的意外,折磨得英宏一夜未睡,然而在他要去给枯禅大师上香时,却被接待的知客僧拦住,道枯禅大师特意留下话来,道是今生缘,此世了,请英宏以后勿再以他为念,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英宏抬头问我,"凝霜,朕想了许久,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半晌,然而到底是想不明白,加上瑾夫人的事还在心里堵着,一时也无心思去想这些,当下摇头道,"枯禅大师乃是有道高僧,他的话自然大有禅机,臣妾一个女流之辈,哪里能参得透呢?"

    他点一点头,忽然发现我身上素淡的装扮,这才像是想到了什么,"朕才回来时,就有人来报说,周氏自戕了?"

    我默默的点头,"是臣妾督管不力,请皇上责罚。"

    他皱一皱眉,"又来了。"

    我眼波流转里,发现瑾夫人那封悔罪书正在御案上躺着,想是安槐早就来过了。取过那封信递给英宏,我神色肃然道,"这是她留下的遗书,皇上瞧瞧罢,看她说了些什么?"

    英宏却颇厌恶的,他无可无不可的接过信去,拆开了草草的瞄了几眼,就恨声道,"有那时候嚣张的,这会子又说这些做什么?"

    我心里顿时一松,脸上却依旧颦了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怎么样,人已经死了,皇上就别再怪她了。"

    他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出来,轻抚了抚我的发鬓,柔声道,"到底还是朕的凝霜最是善解人意的。"

    因为到底是静宁小公主的生母,英宏怜惜静宁,亲自抱了她前去停着瑾夫人灵柩的偏殿里,上香守孝,我在旁婉言而求道,"为着静宁公主将来不被人轻视欺凌,臣妾恳请皇上不要追究瑾夫人自戕之罪,以妃礼出殡罢。"

    我这话一出,身边众人皆赞我贤明,英宏摸一摸静宁满是泪的小脸,缓缓点头,我忙就吩咐安槐,将瑾夫人的遗体以二品妃礼重新盛殓了,棺木寿装等一律重新换过,灵堂换到锦元宫的正殿里去。

    太后那边,英宏到底还是妥协了,虽然枯禅大师说得明白,自己未必就不是先帝的骨血,然而到底是暧昧不明的,太后若果然将那些东西送到了靖海王那里并公诸于众的话,自己实实是百口莫辩,难转乾坤了啊。

    个人荣辱事小,江山社稷,百姓太平事大,英宏再怎么骄傲,在天下苍生的福祉面前,亦不得不低下头来。

    承乾第二十一年四月初,英宏下旨,太后凤体康愈,为贺此大喜,大赦天下,国舅一族亦在赦令之内,为宽太后之心,国舅一族虽然罢免了兵权要职,但仍然可就一些闲职,领一份俸禄,以安晚年。

    这一切都是我最为不愿看到的,而唯一让我庆幸安慰的是,多亏了那天晚上我临时起意下了狠心,结果了瑾夫人。

    太后被解除幽闭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将周更衣从永巷里释了出来,同自己一起住在荣寿宫里,周更衣经此一事,整个人消沉了许多,除了每天陪着太后诵经打坐,亦鲜少露面了。

    然而太后无论是被禁还是今天的突然又被赦,外人全都是不明所以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该缄默的时候保持缄默,该逢迎的时候大力逢迎,对于宫廷以及政局上的这些瞬间风云万里的变化,想来,他们亦见得多了罢。

    而瑾夫人的死,太后纵然伤心气恼,然而看了英宏带去的那一封悔罪书,那信上的笔迹毫无伪造之痕迹,确实是瑾夫人之手,任谁看来,瑾夫人都是悔罪自戕了的,到此地步,太后即使仍然心有疑虑,亦是无话可说。

    紫芫告诉我说,对于瑾夫人的突然死去,亦并没有人敢在背后议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后和瑾夫人的死给大家带来的惊惧意外终于慢慢平复得淡了,宫里看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承乾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日早上,英宏向天下颁下一道圣旨:"皇后薨逝,中位空虚,后宫无主,贤妃沈氏恭谨温良,贤和淑敏,晋位正一品皇贵妃,掌中宫凤令,执后宫事宜。"

    这道旨意将我的风头推向了烈火烹油的地步,这是本朝以来第二个被册为皇贵妃的,然而相比于瑾夫人当初,我的荣宠又岂是当时的她可比,人人都知她的荣封全都是缘自于身为太后的姑母,而我,则踏踏实实凭的全是帝王的心呵。

    面对此情此境,众妃的心里全都明镜儿似的,就是这皇贵妃,亦只是暂时的,待皇后丧制之后,中宫之位非我莫属,背地里嫉恨也好,羡慕也罢,可是在见着我时,她们一个个全都殷勤有加,极尽逢迎之能事。

    面对这一切,我坦然而受,然而内心里却犹有顾虑,太后的那一着分外的狠,英宏有这样一个把柄在她手里,先不说别的,于我就份外不利。

    然而每日清早领着众妃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对我却是份外的客气,有时她将众妃全都屏退了,单留下我来说话,言语里对当时我暗里偷偷带进瑾夫人进宫看她的事,份外感慨。

    这一日不知不觉间就说到瑾夫人的死,太后的笑脸一黯,定定的看着我道,"都说她是自戕而去,可是哀家总觉得她不是这样性子的人,嗯,皇贵妃,你说呢?"

    我心里突的一跳,笑容亦跟着僵了起来,强自定一定心,我勉强笑道,"母后说得是,臣媳……,也觉得这件事太过突然了?"

    她的眼光幽忽一闪,如荒野暗夜里的鬼火,飘忽不定,"怎么皇贵妃也觉得很突然么?"

    我心里突然一阵压窘,太后的语气虽然平和,然而却隐隐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紧紧的压了过来,让人不由自主的一阵心慌。

    我不敢再胡乱答话,心思瞬间里转了千百回,而太后虽然是眼里带笑,似闲闲的一句,却不容我有丝毫的退让,我闪躲不过,只好硬了头皮笑道,"臣媳只是想,姐姐的性格向来都是刚强的,又有小公主,就算……就算形势严峻,可到底也不该就如此绝望才是。"

    太后垂下眼角,端起手边的茶水轻抿一口,道,"皇贵妃说得极是,可是她偏偏就走了这一条路了,唉,倒叫哀家日夜费心思量,不得安心呢。"

    我肃穆了脸色,满脸的惋惜,轻声道,"姐姐已经去了,母后该放宽了心小心身子才是,若是有个哪里不好,皇上又该担心惦念了,"说到这儿,我的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出来,"如今太后和皇上母子间嫌隙尽消,正是大喜的时候,臣媳早就说过,到底是母子连心的,宁瑞宫那位再怎么花言巧语,也只能骗得皇上一时罢了。"

    太后笑得雍容,"也是皇贵妃在皇上跟前劝谏的功劳。"

    我忙站起身子,"臣媳其实并不曾做得什么,不敢居功。"

    太后一改方才的阴异,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向来都是知道的。"阵亚以才。

    这样又说了几句话,我又服侍着她用了些小点心,这才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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