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财上着上着语文课突然改成了政治课。



    “咱这个中专考试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不努力就掉后面了!你不努力就被别人挤桥底下去了!”



    “农业社苦不苦?累不累?你愿意混农业社吗?您爹娘省吃俭用供你上学,为的嘛!不就希望你长点出息能考上中专!”



    “考上中专意味着嘛!意味着你是国家干部了!你是公家的人了!你有铁饭碗了!你脱离农业社了!你不用出苦力了!”



    “咱班的同学有留一年的,有留两年的,不论留几年,你坚持,你努力就能成功!”



    “我有个学生叫程立营,跟着我上,光初三就留了三年,还是没考上。”



    “人家没有灰心,他觉得还在平岭留级实在不好意思,就托人去上楼镇中学上去了。”



    “又上了两年还没考上,可是人家依然不放弃!他爹看着他年龄大了,一年年的万一最后还是考不上,拉空里再把婚姻给耽误了事就大了!”



    “于是托人给他说了个媳妇,他也听话回家结完婚,转头又回学校了。他是铁了心的要上学啊!他是受够了农业社的苦啊!”



    “你猜又上了几年?三年!又留了三年考上了师范!八年,一共八年啊!八年抗战啊!人家就成功了!”



    “所以啊,坚持就能成功!努力就能成功!”



    老财讲到激动处,嗓子眼突然痒的厉害,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随即把一口浓痰潇洒地吐到讲台上,然后用鞋底碾了碾继续讲道:“有些同学就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口号喊的震天响,决心下的比谁都大。头脑一热,我要努力!我要学!不超三天热乎劲过去了,又恢复老样子了。”



    “昂吭又是一年!昂吭又是一年!光知道拍大腿了!”



    “到最后你后悔的扒坑都没地方!”



    “想想您爹太阳底下整天翻腾坷垃头子容易包?你坐在教室里风不吹,雨不打的,你还不使劲学习!对得起谁!”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看现在吃苦,考上中专你就滋了,天天给玩似的,你爱学不学,混个毕业证,国家安排工作,你就是二十四级的干部!”



    刘念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二十多名转悠,不进班里前十名考中专一点希望都没有。



    现在离中考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刘念越来越觉得,不能在这样稀里糊涂了,要不留这一年也是白瞎时间了,别到时候真给老财说的那样后悔的拍着大腿,昂吭又是一年!



    要是真考不上学自己怎么办呢?



    回农村种地?



    刘念不由地想起,暑假里他爹刘茂田,在棒子地里对自己的劳动改造:



    下完雨没几天,地里还稍稍有点粘。



    刘茂田把地排车拉到地头就撂下了,他不敢拉进地里面,这要是装上一排车棒子,就别想再拉出来了。



    比人还高的棒秸手拉手地站满了地,挨挨排排看不着头,看不着边。



    棒子地里窸窸窣窣的响个不停,一棵棒秸剧烈的摇晃片刻,马上又是下一棵,那是刘念他娘和刘念的姐姐在奋力的扭下一颗颗玉米棒子。



    地里每走上几步就有一小堆掰下来的玉米棒子,那娘俩不知道疲倦地在前面掰着,刘念和他爹忙活着把掰下的棒子装车运回家。



    刘念弓着腰,低着头…..



    尼龙袋里的棒子硌的后背隐隐作疼,肩膀被压的一个高一个低。



    刘念的腰越来越弯,像是压着一座五行山,胸前紧紧抓着尼龙袋子的双手一点点的往下滑,几乎就要脱手。



    刘念赶紧蹲了一下,猛的一提身,下滑的袋子托了上来……



    一趟又趟,刘念近乎麻木的往地头排车上背着……



    八九月的太阳真的是毒,晒的人全身冒油,秋老虎在全力发威。



    刘念的头发像棉呱嗒一样趴在头上,湿漉漉的散发着馊味,满是尘土的脸,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白条,用手一摸落,就变成了花狗脸。



    扯开衣领肩膀已经被勒得又红又肿,脖子也被棒子叶刮出一条条的血印,粘上汗水,蜇拉着疼。



    刘念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地头上冷凉的一大杯子白开水,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刘念喘了几口气抹了抹嘴,又从暖壶里倒上了一杯冷上。



    刘念绝望的叹了口气,抬脸看了眼望不到头的棒子地,心里一阵阵的烦躁:“哎!这什么时候能干完啊?”



    每年秋收,越是收成好,刘念越是郁闷,那意味着他又要像牛一样被他爹栓住,又要像牛一样撅着腚无奈的出着大力流着大汗,干着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丰收是喜悦的,又是沉重的,而孩子们感受到的沉重远远要大于喜悦。



    刘茂田虽然教学,但地里的庄稼一点没有撂下,讲台上衬褂背头收拾得干净整齐,下了地膀子一扒,地地道道的老农民。



    刘茂田又急活,不干完一块地一般不让回家吃饭。刘念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到饭点了,不去吃饭非得饿着肚子干活?为什么不能到点就吃饭,吃完饭在干活?



    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刘念刚张嘴就被刘茂田给否了。



    刘念心里生气暗暗在跟他爹较劲,也跟自己较劲,他爹不说走,刘念就低着头一直干…..



    棒子越来越沉,肩膀越来越疼,身子越来越重,刘念硬着头皮强挺着。



    背棒子累,可用地排车往家里运一点也不轻松,从地到家都是上坡。



    姐姐用栓在排车上的长绳在前面拉,她弓着腰,把绳子缠在了胳膊上,绳子绷得直直的,压着她有点散乱的头发,深深陷在肩膀头的衣服里。



    刘念背着襻,紧握着车把,一步一步地蹬着地,低着头死死地头盯着着地面。



    刘茂田在后面撅着腚推。



    就怕家门口的那个大上坡,离得老远,刘念就要拉着满满一排车的棒子跑起来,借着惯性往上冲,每一次都像是竭尽全力地玩命,两腿发软,呼吸艰难,脑子空白。



    即便如此也会有冲不上来到时候,刘念只能把车把慢慢撅起,磨着地慢慢的滑下来,一家人从往上冲,一下变成往后拉。



    滑到平地,刘念把车把一撂就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准备下一下的冲锋…..



    农村啊没有好活,累不说还脏,脏不说还晒,累脏晒不说,关键是不挣钱,刘念他爹说的话不错



    刘念对农业社越来越深恶痛绝。绝不回农业社!绝不!要改变命运!



    “成不成酒三瓶,不喝三瓶怎知不行!“王借财一锤定音,声音回荡在整个教室。



    刘念坐在座位上听得热血沸腾脑子发热,特别是老财把中专说得如此天花乱坠,简直让人无比的向往时,刘念突然犹如醍醐灌顶。



    刘念心中把自己脸抽了好几遍暗下决心: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在浑浑噩噩了!必须要加倍努力了!必须得拼命了!



    人开窍有时就是那一刻......



    下晚自习后,刘念把铺盖卷吧卷吧抱到了教室里。一个枕头一张被子一张鞣子,还有一张草席就是全部家当。



    讲台上的位置被石国强和周新民占着,他俩一开学就搬到教室里睡觉了,教室后排也有两个同学,只有刘念原来罚站的那个讲台东北角还空着。



    “原来这地就是给我留的!”刘念哑然失笑。



    刘念把铺盖放在了讲桌上,门后拿起笤帚,把墙角那片地简单的打扫了一下,然后把铺盖靠着墙根放下。



    就是这破草席,跟了自己好几年了,很多地方线都脱线了,芦苇杆少了约束杂乱无章地探着头翅棱在外面。



    这要是女同学的看了保准会笑话。



    不过这也难不倒刘念,他把铺盖卷转了个圈,把坏的地方藏了起来,驴屎蛋子一面光就可以了。嗯?还有翅棱的芦苇杆?踩上两脚,咦!好多了!



    古有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今有破草席睡凉地搏中专。



    搬教室里睡,可以最大化地利用时间!



    一般下晚自习三十分钟左右,学校就把教室里的电给停了。



    这时孔晓蓉从抽洞里掏出一根白色的蜡烛,擦了根火柴点燃,待火苗稍旺,慢慢的把蜡烛歪到,几滴蜡油就落到了桌面上,趁着热赶紧把蜡烛粘住。



    孔晓蓉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也不再休息,继续做着数学中考测试题。



    老财鼓励同学们利用一切时间来学习,要早起要晚睡,分秒都要必争!他说过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早上还专门跑到水管子上去刷牙,有那必要吗!浪费时间!舌头在嘴里挌楼挌楼就行!”



    刘念也掏出蜡烛,反手跟孔晓蓉借了个火,埋头苦做那难缠的英语习题。



    不大会儿一根根红色或是白色的蜡烛像是指引航道的灯塔一样立在每个同学们的课桌上。



    教室里又亮堂起来,一个个黄色的小火苗上下跳跃着,像是那一颗颗扑通通跳动的心脏充满了希望。



    有人在旁若无人地大声地背着课本,有人在拧着眉头苦思着那道久久解不出数学题,有人在热烈地讨论着时事政治……



    教室外黑咕隆咚的一片,仿佛一切都在沉睡,教室内玻璃上挂满了水珠,一副热气腾腾的场面。



    学到什么时候,这不论点的,什么时候困的不行了,什么时候回宿舍休息。



    女生们要比男生更认学,通常男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还会有几个女同学头也不抬地学着。



    有时候在教室睡觉的男生困的不行了就会撵:“行了呗,该休息呗同学!”有的女同学起身默默离开,有的则会置之不理。



    刘念到也不在乎,困很了,就打开铺盖,鞋子一脱,钻被窝里,和衣而睡,谁也不影响谁。



    早上第一个推开教室门的通常也是女生,有时满天还挂着星星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来了,有时正是黎明前黑暗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学上了。



    教室的木门有点走扇,一推门就发出“突刺突刺”的摩擦声,而且不用力还推不开,这就成了刘念他们不用定时的闹铃。



    这个真是:三更伴皓月,五更惊牝鸡。十年读破书,不负年少时



    有时刘念他们想多睡会,就把教室的门在里面插上,因为有个女生神经一样发疯地学习,她好像不论点,也不看表只要睡醒就起床来教室学习。



    门是插上了,指望能多睡会,谁知道正睡得香的时候,就听见“噗通”一声。那女生们推不开门也不喊,一推窗户没有插,爬上窗户,跳了进来。男生们横七竖八在地上睡着,她点上蜡烛读起书来,旁若无人一样。



    刘念起得很快,毛衣一套,外套一穿,鞋子一提,铺盖一卷,一两分钟收拾完毕,然后再麻利地跑到教学楼前面的花池边,天还黑,左右没人,靠着塔松痛痛快快的放下水。



    那塔松可没少受刘念的恩惠,要是树也有灵的话,应该会记得刘念的好吧,当然不光记刘念的好,教室睡觉的男同学都要记得。



    水放完了,浑身轻轻松松再去教室后面的水池边漱口,洗把脸,三两分钟收拾好自己的卫生,精精神神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老侯整天在讲台上叫唤



    考不上学就得回家种田



    像你爹一样面朝着黄土背朝天



    一辈子都跟着坷垃打转转



    中专中专你得考上中专



    考上中专你一步登天



    俺家的教育从来不用语言



    每个假期都在地里操练



    像俺爹一样一身的力气百身汗



    腰杆子直不起弯到脚板板



    中专中专我要考上中专



    考上中专我不当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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