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杜安正告诉我,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也永远忘不了那只停在窗棂上的画眉鸟。”
后来的后来,聂东呈死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再离开过长夜村,甚至后来的一些小孩子都以为他就是长夜村的原住民,也没有村民再排挤他,哪怕他再也算不清账。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真的会融入那里,聂东呈就是最好的范例,可他是走不掉吗?不是,只要他愿意,这大山并非天堑。那他是不想走吗?也不是,他不止一次地跟杜安正说他想念故乡的酒了。
年幼的杜安正从来都听不懂聂东呈说的这种两相矛盾的话,想走,能走,却始终不走,直至客死他乡,埋骨青山,聂东呈也再未踏出长夜村半步。
聂东呈死的那天刚好是长夜村外出买卖物资的日子,姓王的那户人家身强力壮,经常担任这项活计,相应的,他们也能看看外面的风景。那天聂东呈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村长来看了摇摇头说命不久矣,大概是痨了,聂东呈把已经二十六岁已是族长的杜安正叫到面前,有气无力地讲了最后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杜安正十八年前听过,是那群自称白莲教的农民起义的故事,可是当时聂东呈没有讲结局。
这一次,聂东呈把结局补上了。
“……失败了,都失败了,我们走得太远,偏离了本心,最忠心耿耿的吴中辞叛变了,我不怪他,他从想要推翻宫殿里那些家伙的人,变成了另一个宫殿里的人;林阿眉无心辅佐新的佛母,我也不怪她,她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是没办法被困在什么地方的;至于我……聂东呈,我曾官至正三品奉天府府尹!”他的音调猛然拔高,仿佛能穿云裂石,直达天听。
“但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的结局……我们的出现究竟改变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无数百姓拥护下的我们只是大清王朝下一朵不起眼的水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本是那朱门之人,却落得冻死骨之结局。”聂东呈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音调也越来越低沉,杜安正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约莫也就这几句话的工夫。
“我遍观前朝经卷典籍,仰察天象,俯视人情,竟找不出生门所在,是我找错了吗……”
杜安正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东西,反正聂东呈经常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这时,村口响起了一些骚动,那到山外买卖物资的人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料到聂东呈一定会感兴趣,专程驻足听了两刻钟,这才回来。
“嘉庆皇帝驾崩了。”杜安正把这句话带给了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聂东呈。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聂东呈在听到的一瞬间瞪大了双眼,眼角近乎能渗出血丝,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用力地在床榻上捶了好几下,边捶边含混不清地呼号着什么,最后,他的动作戛然而止,身子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咣当一声倒了下去,半边身子斜斜地挂在床边。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就像长夜村中那些误入黑夜的人一样。
聂东呈是真的融入了长夜村的,从生到死都是。
杜安正有些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打算走出房间去通知大家聂东呈死了的消息,一会儿再一起把他给埋了,这对一个外人来说算是莫大的殊荣。可是他刚转过身,就发现自己养的那只老猫,玄,趴在门口,嘴里叼着一只死去的画眉鸟大口地嚼着,血丝顺着玄的胡须点点滴下,落在地上仿佛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背影。
有的人从外面来,却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有的人在这里出生,却总想着离开。
前者是聂东呈,后者则是杜安正。
在聂东呈死前,杜安正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个问题,可是聂东呈的死像是一根尖锐又满是毛茬的刺,狠狠扎进了杜安正的心里。他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粽子和月饼又有什么区别,上元节真的会有满天的灯笼吗……最重要的是,他想替聂东呈去看看新登基的那位皇帝是尧舜还是桀纣。
聂东呈不能白死啊,他死了自己没故事听了……没故事听又能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亲眼去看看那些故事好了。
于是在某一天的夜晚,杜安正带着快要老死了的玄走入了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长夜村的村民出山买卖物资的时候听说当朝一位姓吴的大人物在外出游玩的时候遇刺死了,刺杀吴大人的逆贼身边跟着一只很厉害的猫,帮助他逃掉了官兵的围捕追杀。那人讲完摇摇头,直呼瞎他妈扯淡,猫厉害能厉害到哪儿去,肯定是官府为摆脱保护不力的罪责想出来的蹩脚借口罢了。
故事到这儿就算讲完了。
玄先生抓着车厢上方的把手尽量稳定住身体,他敢发誓,程知勿的车绝对比自己的那个故事还要曲折颠簸。
“你们在无光之地里遭遇了什么?”程知勿最关心的是这个,当然,免费听一个故事他也是很乐意的。
“什么都没有,我那个时候刚刚开启了一些灵智,林阿眉虽然是妖怪,但吃掉她还不足以让我在短时间内成为合格的妖怪,我只记得在那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杜安正抱着我走了很久很久,我们像是掉进了某个无边无际的地洞里,比起恐怖的禁忌之地,那里更像是一座监牢。”
“有这么点意思。”程知勿点点头,这也是他觉得无光之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的原因,那里除了看不见和听力受限之外似乎没什么其他麻烦。
“我想其实大部分误入无光之地的人都是在黑暗中被自己的恐惧给折磨致死的,只有少数可能真的碰上了什么不该碰上的东西。”
“真有?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是杜安正说的。”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告诉我,但是……”
玄先生没有往下说,程知勿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是村长,长夜村中最可疑的家伙,如果说村子里有人知道无光之地的事情的话,那就一定是村长了。
“那你们又是怎么出来的?”
“那是一座监牢,找到钥匙就出来了。”
程知勿再问钥匙是什么时,玄先生又不知道了,他没有隐瞒的意思,但那会儿的他只不过是一只老到快要死了的猫,若不是侥幸捡到了林阿眉的尸体,恐怕它根本撑不到走出无光之地。
“感谢您的帮助,若是我从那里活着走出来了,便是欠您一个人情。”
“你让我活着下车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玄先生的声音从后座幽幽传来。
程知勿即便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脸色也憋得黢黑。
“对了,您知道我晋升的事情吧?”
“知道,背后牵扯很深,你暂时不要太招摇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妖理会是在拿你试探。”
“试探谁?”
“你觉得呢?”
“猎妖人。”
“不全面,是三清道场。”
程知勿沉默了片刻,他在思索的时候不自觉地把油门一点点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一阵类似肺痨的轰鸣声,听上去像极了聂东呈死前那样。他想了想,说:“高层有什么变故吗?”
“确实有变故,但不局限于高层,很快下层也要知道了,这是关系到所有妖怪的大事,具体是什么我现在不好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对于玄先生卖的这个关子,程知勿毫不意外。
若是能说,那早就说了。
他现在感到有些害怕,不是怕玄先生,也不是怕妖理会,更不是怕长夜村,而是怕蒋明光。那个素未谋面的天才,躲在暗中便已看见了即将发生的那“关系到所有妖怪的大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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